肉林是饕餮饲养食物的地方。
为了保证食物的新鲜,将战俘,异兽,奴仆圈养在一起,让他们生意盎然的猎杀,进了林子便能见到追逃的人,血肉横挂枝头,偶有灯盏般的兽瞳自丛林深处闪过,伴随荆棘骚动,一声惨叫凄绝,俨然一座杀戮之城。
灵凰被八人大轿抬过来,疑惑看着妖兵们匆匆筑高台、搬铜鼎,睚眦磨刀霍霍将又一个哭哭啼啼的活物扔至脚边。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做什么?”
睚眦答:“供奉。”
世人以血肉祭祀神灵,求得庇佑。
他说的太过认真,让灵凰嗤笑的话梗在喉头,周遭哭声不绝,他站在杀孽里仰视轿上的她,一派天真,的确像供奉神明的信徒。
“这些都是蛊人的,”侍从已经升起了烟柱,青色的灰烬袅袅消于上空,“只是为了让他们自愿献出婴孩,供一己之身与天地同寿罢了。”
“你不想吗?”
她俯视众生,一尘不染,从她口中说出想或不想都轻飘如云,没有重量。
“看来你不喜欢。”
龙子的脸上没有半分失望或不满,他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口中,冲着半空吹了个口哨,刹那乌云聚集,雷声低哑,后一秒便大雨如注,浇灭了烟柱,洗刷血色,将哭声淹没。
九重天没有雨。
灵凰曾央求苏坎布雨一看,苏坎无奈才放出几滴水,细雨绵绵,柔软沁凉,转瞬即逝。
此刻她呆呆怔着,暴雨倾盆,打湿她所有衣物,她的长发,她的皮肤,连着心脏也一起湿透。
睚眦一跃翻上轿子,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时水滴如线,顺着他终于温顺的发、顺着他挺拔的鼻尖。
“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住什么,用什么,统统告诉我。”
他目光清澈,像九重天福祸树上的寿命灯,风中摇曳,熠熠生辉。
原来恶龙生的这般好看。
“我想要春雨夏雷,秋风冬雪,想要万物生老,悲喜苦乐,想要浑然不觉,又想要无畏无欲。”她看着他,丝毫不掩眸中惊艳痴迷,“我想要往日所有求不得,才能心甘情愿,终于世间。”
嘈杂雨声中,他听出她的决然,于是摇头。
“你不会死。”
灵凰疑惑。
“你想要的太多,一生不够,你得一直活着,我会给你所有求不得,直到我寿灯燃尽,最后一秒。”
她一时失语,平日里连笑都薄凉的神,反而在此刻的面无表情中,透出几丝活气。
他停了雨,日光重新降临,数道彩虹横跨,映得几片白云闪闪发光。
“从今往后,你就是无上宫供奉的唯一的神。”
好。
她在心中默答。
你供我为神,此生我佑你一人。
霸下踹着饕餮赶至肉林扑了个空。
没等饕餮惊问他的肉林怎么变得干干净净,草木重生,花香袭人,糟糕透顶,就又被霸下一脚踢向无上宫。
二人气势汹汹赶到时,侍从惊恐看着黑脸霸下和他身后鼻青脸肿的饕餮,抖作筛糠。
“二哥呢?”
“回八殿下…殿下他,他在中殿。”
“那个神仙呢?”
“也…也在中殿…种花呐。”
种花?
他没记错的话,中殿是睚眦的兵器库训练场吧。
“荒唐,种什么花!”
侍从恨不得把头低进双膝,支吾:“花神大人喜欢种花,殿下推倒了中殿,弄成了泥田!”
霸下两眼一黑,这到底是弄回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祸害!
快步走向中殿,原本恢宏的武器库赫然成了一片荒地,睚眦坐在四周残存的长廊上,目不转睛看着泥田中的身影。
霸下识得那种神情,睚眦每次看到别家的宝贝都是这副模样,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他对一个女人露出这种神情,他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气恼。
怎么就看上个臭神仙了!
定睛看去,半蹲着的神仙红衣草帽,墨发乖顺垂在一侧,眸下隐约可见一朵花迹,她抬手撩了下垂下的发丝,那花便更显眼的跳出来,耀武扬威。
“二哥。”
睚眦抬眼瞅了一眼霸下,继续目不转睛盯着灵凰。
霸下站在一侧,凑着一起看。
饕餮局促跟着,他眼中女人同食物没有区别,其实除了他可怕的二哥和八弟,世间其他任何都同食物没有分别。
所以他不明白有什么可看的。
他看了一会,肚子咕噜噜的叫唤,便离开前去觅食。
吃饱了才能思考。
睚眦突然不悦扭过头看向霸下,霸下也收回目光看着他。
“你看什么?”
“二哥带回来的哪件宝贝我没见过?”
“我许你看了吗?”
“你也没不许我看。”
睚眦一脚踹在霸下屁股上,又怕惊动灵凰,小心瞄了一眼,见她种得专心,便放心又踹了一脚。
“不许看。”
“二哥,你莫不是喜欢这神仙!”霸下捂着屁股,也不敢大声,严肃质问睚眦。
“闭嘴!”
“混血子违背三界之道,二哥可想好了?”
睚眦暴起:“你今天怎么那么多话,谁说要生孩子了!”
霸下蹬圆了双眼。
他亲爱的哥哥说什么?
不生孩子?
那他们劫掠三界的宏图伟业岂不是断弦了?
“不生孩子娶回来当摆设吗?”
被霸下问烦了,睚眦也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我也没说要娶回来!”
这下灵凰抬起了头,遥遥看过来,目光擦过霸下停在睚眦身上,露出个笑来。
霸下便看到睚眦红了耳根,匆匆挪开视线,小声“啧”了一句。
他不禁深感疑惑,自己出门的日子,他木讷不阿的二哥经历了什么,莫非是打架伤了脑袋,怎么突然就开了窍?
灵凰走出泥田,红色的裙摆染了污迹,她提起时露出一段白皙的小腿,晃乱人眼。她用手背撩开长发,将小铲递给守在一旁的侍从,又接过一块棉绸擦了擦手,后走向龙子们。
“这位可是龙八子霸下?”
霸下快速打量了一番,心道也许不是他二哥不开窍,而是起步太高。
他点头。
“吵到你了?”睚眦出声,成功夺回灵凰逗留霸下身上的视线,他勾了勾手指,小厮呈着茶水送至灵凰面前。
“没有,只是见人来了,”她笑盈盈接过水。“你不介绍一下?”
睚眦面无表情看了眼霸下,敷衍道:“你不都猜出来了,霸下,我弟。”
就这?
“哥你不给弟弟介绍一下这位吗?”
只见睚眦一把将灵凰揽进怀里,利齿显现,对着霸下碾出二字:“我的。”
灵凰贴着他结实的胸口,龙子身上散发张扬蓬勃的暖意,仿佛穿透海面直达游鱼的磅礴日光。
她从不曾遇见有人如此,没有礼节章法,毫无规矩约束。
她还以为自己早就死了,死在那场旷世旖旎的绝恋里,死在至亲手中,醒着的只剩血和肉,皮和囊。
而此刻,欢欣与刺痛猝不及防绵延周身,开疆拓野,魂骨生花。
入夜,霸下守在睚眦寝殿大门,看着往灵凰处送东西回来的恶龙。
“哥,把她抢回来,没有益处。”
没人回应他,他挡在睚眦面前,一张没有波动的脸依旧辨不出情绪。
“且不说她是否是天界细作,轩辕老头已经命父王铲除你与饕餮,战事已起,你作何打算?”
睚眦对上他,一双眸在夜色中宛若匕首寒光乍现。
他眉梢微动,让开道路,跟着睚眦向前,血色藏在在殿柱的阴影下,“二哥,若得混血子,三界又岂在话下。”
“别打她主意。”
“何须我打她主意,一个天人,一个妖族,所有人都会忌惮。光是待在你身边,就足以毁了她。”
“用你啰嗦?”
“同三界六道为敌,赢了也一无所获,这可是赔本买卖。”
“你怕了?”
霸下止步,目送睚眦果决利落的背影,毫无畏惧。
那条长辫舞于夜色,都说长发三千,三千浮世因果,善恶宿缘,曾经缘线如麻,痴缠睚眦,而今缘线如麻,睚眦痴缠。
那女人是天神,是未知也是变数。
他恍然咧开唇角,本就刻薄的眸愈加悠长,似一个嗜血的魔,蛰伏黑暗,只为欣赏、等待,世间最可口的好戏与杀戮。
太白星君落在人间与妖界交汇的群山之处,此地人族看来峭壁残垣,走势险恶,老木盘错,传闻还有吸人精气的妖类,名曰尸山。
甚少有人知晓,这里曾是魔君故地,天魔大战后,为镇压魔族余孽,轩辕云诀命天族元老巨力神,携整座二重天,永居于此。
太白将天帝的手谕挥展半空,金色的横条仿若封印,附着在无形的结界上,片刻结界自里开了个数米高的口子,他进去后,发现是一位约三米高的巨力神族给他开的入口。
“仙君请。”
巨力神族是千万年争斗洗礼后存活下来的古老族群,族人体格大于外界,喜纹自然元素于身以显敬畏,看似粗犷暴戾,实则温和宽厚。尤善耕牧,二重天没有宫宇楼阁,只有规整的木屋,和一望无际的田野,在此地镇压魔族余孽,反倒让他们避开了风云暗涌的局势,隐逸安乐。
年轻的神族青年将太白引至一处田地,一名高大的男人穿着简单的粗布麻衣,露出两条棕褐色的壮实大臂,黑色的太阳纹络自后背延展,攀爬而出,黄金麦浪刚没过他的脚踝,他将两个孩子放在一头青牛身上,逗他们玩乐,灿白的牙齿在面容上闪耀,整幅画面都散发着灼眼的野性。
“族长,仙君到了。”
太白微微颔首,道:“觉殿下。”
男人敛起笑意对他点头,让青年带了孩童离开。
“星君亲自前来不知何事?”
“奉陛下口谕,三重天天主灵君勾结恶龙,虐杀凤子,背叛天界,见则诛杀,望周知。”
“……”
红衣的华美公子来过这里,封禁之地,他的二重天。
她私启结界的钥匙,是轩辕云诀的金色帝印,面对他的质问,她毫不在意的笑谈偷宝的细节。
对着他们一族可畏的形容,谈天说地,甚至拼酒豪赌,酣畅淋漓。酩酊大醉后睡在麦田中,木屋顶,或老树枝丫间。
总有好奇者问她何处来,因何来。
她不厌其烦的说,
“我从繁华牢狱来,为一刻自在来。”
他送她出去时见过神色焦急的年轻凤凰们守在结界外。
嗔怪之情溢于言表。
她躬身还了追赶的孩童送她的礼物——凡人的活祭,笑着问觉:
“何为生,何为死?”
他不知何意,亦不曾想过这种问题。于是他反问:
“何为生,何为死?”
她叹着笑,答:“被逼无奈是死,浑然不觉是生,求不得是死,无所欲是生,苟且是死,无畏是生,我是死,你是生。”
最后一面,他记得她走时回身望了一眼,自言:“若生不得所愿,死便是赠予,是祝福。”
听闻凤凰花以仙者为食,花如破茧之蝶,绽放的尽是魂灵血肉。
凤凰花是神花,得天地祝福,日月垂怜,生的娇艳瑰美,馥郁芬芳。
正如这三重天的神明。
为此丧生,确是赠予祝福。
白衣的仙人唤回他的思绪,他垂首答复。
“臣谨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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