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苏坎,我们今日得不到结局。”
“等等,我不知今日发生了何事,但我来此有因!”
灵凰了然道:“为了苏离?”
“苏离失踪,究竟与你有无干系?”
“我说了,他在哪你不该问我,你才是他的兄弟,他的世间至亲,只有你能找到他。”
“我不可能放下一切去找他。”
“什么一切?你的八重天,你的子民,还是你在天界的地位,轩辕云诀的信任?”
“那是我的责任,苏离身为吾弟也当懂得。不管为了什么,他都不该弃职责不顾,失去音讯。”
刺目的金晃人心神,瑟瑟叶啼为不可挽回的争斗鸣奏,爱恨缄默,对错封喉,她言辞说尽,他作出选择,尘埃落定。
“如你所愿,阿坎。”
狴犴见苏坎欲携太白离去,捂着脸颊伤口吼道:“你们这群蠢货,那群神仙要跑了你们还在这内斗!我早就说过他们是一伙的!”
“六殿下未免欺人太甚了,”太白伤势严重,却面向龙子眯眼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最该祭龙四殿下的是谁,六殿下应当比谁都清楚不是?”
他说得轻巧,但在场众人都听得到。
“狴犴,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狻猊跳至争斗圈外,对着兄弟眸下鳞片暴起,不见往日稳重分毫。
“你信他做甚!”
“那蛊在谁手中小仙可是亲眼所见。”
“住口!若非你跟踪我,把药给我,我怎会……”
睚眦怔了怔,被凌厉的琴音挥飞怼至数米远的树干上,滑跪在地。
囚牛喘着息,望向狴犴的双目通红。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小仙只是拾金不昧,物归原主罢了。”
“这是你们天族的阴谋,玉妖也和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沆瀣一气欺骗蒲牢,为的就是借刀杀人,让龙族灭亡!”
“六殿下何出此言啊,那玉妖不惜性命也要为龙二殿下生子已传遍了三界,怎会舍得给灵君殿下服姻缘蛊,害二殿下丧命呢?”
“谁知那蛊会作用于结缘者!你们利用玉妖诱导蒲牢毒害灵凰,我们只知那是毒!根本不知那是蛊虫!”
“原来殿下只是想杀了灵君啊。”
“没错,那个女人该死!”
睚眦嘶吼着起身走来,嘲风霸下赶忙阻拦,他同几个兄弟周旋良久,力竭加错杀蒲牢的悔愧,这会儿终再无力脱身。
“睚眦,全天下再也找不出一个你这样的贱人,龙嗣都被这女人杀了,还巴巴给她卖命呐!”他竟扭曲笑起来,“踩着兄弟骨肉的命,贱人配贱人,你们也算是百年好合!”
他话音未落,拳头已经狠狠落在他受伤的脸颊,痛的他除了惨叫只字难言。
狻猊坐在他身上,他似乎觉得惨叫也太吵了,于是一拳一拳,直落到耳畔清净。
“老五……”
嘲风见睚眦脱力,便将他交给霸下,匆匆拉起狻猊,却也说不出一字半句,唯有叹息长落。
螭吻早忍不住掩面小声啜泣,而囚牛也已无力宽慰。
“睚眦,我最后一次问你,可愿将灵凰归还天界,认错受罚。”
跨过狼藉悲哭,三界弃绝的神明与妖孽、故事的男女主角遥望彼此。
龙鳞再次辉映星光。
“谁敢动灵凰,先踏过我的尸体。”
她吐出口气,顷刻捂住脸,泪流不止。
“冥顽不灵。”
婴儿的啼哭由远到近,引去所有人的注意。
阴山慕华服不染一尘,狐众跟随,缓缓而来。
巴掌大小的男婴浮在他平托的折扇之上,花藤支构的屏障中,豆大的紫色龙角无声彰显他的身份。
苏坎太白睁大了双眼。
“那是……”
狴犴挣扎抬头,不可置信。
“那是什么??”
“灵君殿下,吾来的不是时候,可小殿下饿了。”
众目睽睽下,灵凰抬起手,任由缠动的花藤冲进她的身体,汩汩吞咽血肉,输入婴孩肚脐内。
“灵凰,你怎……”
她最恶轩辕云诀对她所做之事,现今却成了模仿犯,成了她最讨厌的执掌生死的模样。
没有选择,别无他法。
“那是什么!”
“是龙子……”螭吻颤声,“是龙子!是二哥的孩子!”
“这不可能!”
“灵君,这究竟怎么回事?”
她不语,也已无需言语。
答案昭然若揭。
这是龙二子与玉妖的孩子,被赋予凤凰花灵体,食灵凰血肉生长。
红色喜服的裙摆破破烂烂,靴子被龙爪撑破,此刻缓步入灵凰低垂泪眸中的是一双脏兮兮的人足。
紧接着是永远温热的掌心。
那掌心粘着灰,粘着血,自红衣畔抬起来,停在她脸侧,用姑且算是干净的指节接流淌的泪。
“是为了我吗灵凰?”
手掌的主人问得急切又哀怜。
她抛却神明高高在上的尊威,对着那气息微弱的、没有自己血脉的、爱人的第一个孩子,倾力挽救,只想着睚眦定会因此开颜。
不为骨肉回生,只为她竟爱他如斯。
“是为了我。”
他坚定自语。
她抬头,他刚手刃兄弟,心创身疲,此后龙族不可归、手足之情不再,此刻却黑瞳盈盈,盛着她孤身伶仃。
她深深呼吸,低诉喑哑:“睚眦,从今往后,你我都回不了头了。”
“嗯,”他温柔回应,“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轰动三界的神妖婚宴成为屠龙之战的开端。
龙子囚牛率龙族及交好妖族公然与天界决裂,誓要先活擒睚眦,再向轩辕云诀宣战。
天族自是欣然应战。
此后百年烽火,道不尽的生死离别。
苏离始终未有音讯。
五重天早被任命了新的神主。
二十余年眨眼即逝,一切井井有条,少一个苏离罢了。
唯有苏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年比一年消瘦苍老下去。
二十年于神之一生不过弹指间,而苏坎却如人类般衰竭,当年翩翩蓝衣水神君,而今眉心沟壑烙刻,霜色鬓染,终日一袭灰白。
他猜测过苏离被灵凰抓去用以威胁自己,他想即便如此他也绝不妥协,却又横生苏离背叛天界的念头,也立刻否认。
只要他还在天界一天,苏离便不会背叛。
苏离在同他负气吗?
灵凰告诉了他什么吗?
从前也曾因灵凰他们兄弟二人意见不合冷战,但从不会太久,苏离很快会乖乖赶来八重天唤着兄长如影随形。
所以即便灵凰说了些什么挑拨,他也从不担心弟弟听信。
他有恃无恐。
而时间在消磨这份自信。
可怖的念头回旋在他脑海……
也许苏离已经死了。
他最近噩梦频繁,总梦见幼年二人亲近的时光。
梦见苏离笑靥天真的凑过来,带给他烧灼的剧痛,依偎他身侧,毫无防备安然入睡。
令人生不如死。
即便后来红线为系,彼此牵引,可那红色如火似炎,停留之处,依然诡异的烫。
梦里红绳终于断了。
黑暗中苏离的背影遥远,他开口阻止,却只能徒劳张着嘴,无声中力竭,空气中溺亡。
一次次惊醒。
“哥。”
今日之梦似有几分不同。
苏离猛然睁开双眼,冷汗连连。
“哥,你怎么了?”
苏离的声音清晰回响耳畔,甚至话语间的呼吸吹动了苏坎的鬓发。
他身边的被褥窸窣,有人半撑起身子看他,熟悉的气息缓缓凑近。
“哥,做噩梦了吗?”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脸,拭去额头冷汗。
是苏离。
没有燃烧般的疼痛,没有炙烤般的神息。
苏坎睁大了眼睛,却始终看不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想抬手抓住他,可拼了命也未能动弹,只有喉咙呜咽凄凄,在孤寂的营帐里回荡。
“哥,你看,我终于能触碰你了。”
他的弟弟,没有七窍玲珑的心思,永远干净如初,永远明亮光辉。
永远跟随着,他这不称职的哥哥。
他觉得快要窒息了,明明大张着嘴,空气却无法流入胸腔,眼泪合着冷汗浸湿卧榻,粘黏后背,退无可退。
他被小心拥抱入怀。
“哥,”
他们交颈相抵,他能感受到他声带的振动,似夏夜单薄的蝉翅,正面顽强,反面易碎。
“我回来了。”
他缓慢抬起双手,再努力一下便能相拥。
“我要走了。”
满怀虚无。
“小离!”
他从床上惊起,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身体的控制权。
回应他的只有夜晚,和空无一人的营帐。
他喘了半晌,抬手捂住脸,摸到一片濡湿,他睡在天界临时的营帐里,卧榻仅容他一人,不可能与他人共枕。
是梦。
“来人……”
账外人影耸动。
“神君有何吩咐?”
“方才……可有人进来?”
“回神君,并无。”
当真是梦。
小离……
他早察觉苏离心中所想,他一直明白,回到儿时,回到他们只有彼此的时候,不要看他人,不去想他人,他是他一个人的弟弟,他是他一个人的哥哥。
天真至极,简直无理取闹。
他们身为一方神主,应以子民苍生为重,怎能如孑然一身时任意妄为。
他甚至想过若某天陷入两难,他便为三界,为大义,放弃苏离。
身为一介神主,当有此觉悟。
他错了吗?
时间如毒似蛊,缓缓侵蚀他的皮肉,蚀尽所有大义凛然的伪装,静水下暗涛积聚,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那些英雄姿态,被蛀了心,薄薄剩一具壳,敏感脆弱吹弹可破。
他猛然晃了晃脑袋。
不可能,苏离乃火源之神,能胜过他的人寥寥可数,是自己杞人忧天,他不会有事。
闭上双眼,浮现的却是灵凰讥讽的脸。
他终于未再梦到苏离。
“阿坎,你可愿为了苏离放下一切?”
“我愿意。”
她听到回答瞬间笑起来,笑得容颜扭曲,身形虚晃,“你愿意?可你做不到,你总为自己找借口,你放不下你的神主之位,贪恋轩辕云诀许给你的一席之地,你放不下执掌一方的荣耀,你怕极了颠沛流离、怕极了他人欺辱,甚至你还,怕极了一无所知的苏离。”
“我没有怕他!他身负魔息,无论妖神皆对他避之不及,只有我始终当他是兄弟,只有我愿意为他赌上性命,如此……还要我如何?”
“与苏离相依为命的幼年,对他而言,是最宝贵的记忆,于你,却是苦不堪言的噩梦。”
“……那时我不够强大,妖邪虎视眈眈,随时可能丧命,我恐惧又有何错?”
“现今你足够强大了,你又为何恐惧?”
他恍然失语,再定睛面前的神女消失,化作扎着双髻的幼童,拿漆黑的瞳注视他。
“阿坎,二十年太短,也许我应该继续等下去,等你悔不当初自行了结。可苏离希望你活下去,苏坎,若苏离已逝,你可愿随他同去?”
苏坎深吸一口气,觉镇守尸山,太白腿伤不愈,苏离不知去向,他统领数万天兵对抗龙族,若他也走了,天界落败,龙族登顶,无论哪个龙子称王都免不了天族涂炭。
“当年他中凤凰花毒,若他没有醒来,你可会守他一辈子?”
“阿坎哥哥,”
哥,
遥远的记忆里,灵凰也曾唤过他哥哥,苏离为此发了很大脾气,她才改了口。
孩童音线稚嫩,空灵而无情,两幅面貌交叠在一人身上,他分不清他听到一个声音或是两个,亦看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
“你会吗?”
你会吗?
我会。
他长了张嘴,没有出声。
可他醒了,依靠自己。
他当时在做什么?竟没有以此为荣,没有夸奖他。
他无比沉重地倒下去,跌进了水中,坠落,坠落,直到军鼓声鸣,朝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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