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未来可合你心?”

    他抬起覆于灵凰双眸的手,竖瞳幽幽盯着她失神的脸。

    日暮将晚,山风习习,侍从备的醒酒茶已经凉透。

    澄澈的视野在夕阳余晖中昏黄,如同她看到的,无数个萧杀终局,少年落沙的白衣。

    原来她机关算尽,终究未能保住最想保住的。

    良久,她哑着声音回问:“你……早知如此?”

    他不做声,灵凰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到答案。

    一线心念变动即是殊途,混血子的双眼带她走遍了她能想到的所有路,抵达了每一个终点,竟无一例外殊途同归。

    “你当时,也看到结局了吗?”

    “吾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他被困进离光阵,是死局。”

    “魔君?”

    他点头:“吾自以为是,以为轩辕云诀不会奈我何,便闯进了阵,再次劝魔君退兵,就在此时,你父亲开启了阵眼,将吾困在其中。那阵法至阳,虽不能取吾性命,却也足矣触及根骨……而今吾才明白,他早视吾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笑吾蒙了心,信他敬他,不知自己只是一柄杀人的剑,用完便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折断于盛世。”袖中指尖相扣,狠狠嵌进肉里,疼痛遏制喉头翻涌的血气,他的时间停在了那场终局之争,恨意不得消减,日益崩塌的只有这副残躯。

    “你从未提及过去。”

    “因为吾害死了他。”

    灵凰双瞳震动,难言的巨大痛苦自醒来便浪潮般一层一层翻滚,终于在狐狸的话中将她覆顶淹没。

    “若非吾自以为是,他不会入阵救我,亦不会灰飞烟灭。也许吾离开他便错了,吾选择轩辕云诀更是大错特错,也许吾就不该遇见他,若吾安分守己……他兴许此生安康,或者已将魔族壮大,至少不会落得如此。咳咳……咳……”

    血从他的双手沁出来,殃及脸侧白发,两名狐侍忙上前倾身伺候。

    她无动于衷看着他,良久,端起面前的冷茶喝了下去。

    忽而又一侍从前来,附耳于虚弱的仙人旁,说了些什么,灵凰见他双目猛地亮了一下,接着勾出一个罪孽深重的笑面。

    “方才探子来信,苏坎自毁神格脱离了天界。小凰,这件事你做的很好。”

    “人之常情罢了,若我神通广大,能将魔君阿慕带回来,您也会放弃一切来换的。可惜灵凰也就这么大本事了,一个苏离已是极限。”

    “你在怨吾?”

    烈酒的回响还在体内跌宕,驱使她在狐狸们危险的巢穴中说一些任性的话。

    “怨不得别人,皆是我自作自受。”她起身作别,临了又道:“我想过,若角色交换,是睚眦害死了我,我自毫无怨言。可若他因此悔与我相遇,与我结亲,愧于我,避于我,宁愿从不相识,才是辜负了我一片深情。”

    神女眸如磐石,下睫似根,生出凤花,一语点醒梦中人。

    “老师,别再惩罚自己了。”

    他如此狼狈,不仅没能救下想救的人,还遭背叛自身难保。

    他如此天真,世事不明,以为所有人都会如那个傻子般真心待他。

    他如此迟钝,那张焦急担忧,因垂死而剥离了魔纹的面庞,与丑字毫无干系。

    天道无情,将翡翠隐于陋石,他没有慧眼,错过一生。

    传说四重天天主在伏魔之战中废了一身修为将魔君置于死地,三千墨发化雪,甚是凄壮。

    事实却是他为一人违逆天道,企图改命,倾尽所有,事与愿违罢了。

    人间正值六月炎夏,酷暑蒸蒸,农田是一望无际的金,其中往来零星收割的人族。

    他族战争作祟,今年雨水吝啬,四处大旱,人间也不甚太平。

    灵凰站在一处高地,遥遥望着农院里帮老翁修屋顶的俊俏后生。

    他手脚利索,不多时便修缮完成,跳下来同老者道别,农院外坐着另一名青年,也是俊朗结实,可惜呆呆傻傻,不似常人。

    细看会发觉二人手腕上连着一根红绳,若有若无,在炎日下折射光芒,非为凡物。

    他拉起地上的青年,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一道走进了村舍巷陌,不见了踪影。

    “阿执,他们二人便交给你了。”

    没有得到回应,她侧目看去,凤凰少有化了人形,虽沉默站着,但脸上写满了反对和隐忍。

    她了然,“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他跪了下去,伸出手小心抓住她的裙摆,深深低着头,凄凄道:“求你了灵凰,求你了……”

    他唤她灵凰。

    这似乎取悦了神明,她的眉梢落下,展颜温柔。

    “凤执,我视你为仆,为兄,不能再多了。”

    她多么残忍,将他从未出口的告白封死于喉,糜烂于心。

    他摇头。

    尽管他早已不再奢求爱意,然他们是一同长大的,他亲眼看着她,一步步,一岁岁,从一个奶娃娃变成现今天神的模样,他可以忍受背叛,也可以为她去死,独独不能看她陨落身前。

    “吾向你承诺归来。”

    归来……

    何人归来?

    “你要信我,代替我,看着我想要的终局。”

    他宁愿用她栽进心脏的凤凰花使她永眠,也不想看那没有她的终局。

    “阿执,好好活下去。”

    花种突然抽动,带起心脏痉挛,他痛苦弯下脊梁,嘶嘶抽气,手却还不肯放开。

    神女耐心告罄,

    他从未拦住过她。

    疼痛再次袭来之时他松了手,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红衣微拂,她转身离去。

    “吾赠你的凤凰花,是让你自保,不是自杀。”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夏日热浪焦灼,目不能视长空,他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痛楚早已消退,他的神明也已离开多时。

    他也曾想过背叛她,挑拨她同睚眦,好带她回去,或者离开,过安稳日子。

    那日通风报信,帮她破女妖之腹取子,不过是想激怒睚眦,让她看清恶龙丑陋的嘴脸,浇灭她的心血来潮,让她死心。

    他输的彻彻底底,也幡然醒悟,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睚眦更爱灵凰。

    可是爱敌不过命运。

    天族正值兵力鼎盛,空出的天主之位成了最好的鱼饵,渴望得轩辕云诀青眼的年轻神子前赴后继,何况还有天魔之战便崭露头角的太白、尚未出山的觉,根本轮不到轩辕云诀亲自动手,龙族即是强弩之末。

    二十年,于神于妖都短暂如梦,他却亲眼见这个梦消磨了龙二子横冲直撞的天真。

    他见过他同霸下带来的妖姬酒后入账,将她们残忍虐杀,甚至拆之入腹,又痛不欲生化龙冲入山野,吼声悲切,响彻黑夜。

    败局勾起了他的本性,他像饕餮一样发疯,在杀欲中发泄,恶性循环,梦中啜嗫灵凰姓名,不敢归来。

    她什么都知道。

    她要去做个了结了。

    侍从灭了烛火,拉起营帐。

    睚眦躺在榻上,回想今日胜局,和依然不容乐观的局势。

    不知何处萦绕来一股香气,悠然轻薄,使人昏昏。

    他好像闻到过这种味道。

    难道是那些女人留下的?

    “来人。”

    账外人影耸动。

    “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谁收拾的营帐?”

    “回殿下,是小人。”

    “……”

    他有些怀疑,便又起身,不小心踢翻了长靴,顺着侧歪的靴口,瞥见床脚一抹艳红。

    “你放了花?”

    “回殿下,是灵君大人放的。”

    灵凰?

    她来了吗?

    他怔愣之间,身后被褥掀起,一双玉白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腰。

    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到陌生女人冲他勾唇媚笑,指尖顺着腰身,滑向大褪内侧。

    霸下今日又擅自放了女人进来。

    “殿下还有何吩咐?”

    方才那花……

    床脚空空如也。

    消失了。

    “殿下?”

    他狠狠摇了摇头,抓住女人的头发将她摁至床尾,问道:“方才这的花是你放的?”

    女人长发垂面,没有回应。

    他加重了力气,她的指甲扣着木制的榻尾。

    “咯吱咯吱”

    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化了龙爪,整个握住了她的脖颈,使她无法言语。

    他松手时已经太晚,女人死了。

    他不快蹙眉,扶额吼道:“来人来人!”

    “怎么了,做噩梦了?”

    熟悉的声音清风徐来,他猛然一个激灵,如梦初醒。

    日思夜想的爱人正在夜色中担忧望着他,他下意识咧开嘴角前想到刚杀死的女人,慌忙四下看去,没有尸体,他躺在无上宫的床榻,灵凰就在他右侧。

    他在做梦吗?

    他方才在何处?

    她为他擦拭额前冷汗,笑道:“什么把我的夫君殿下吓成这样?”

    “做了个……怪梦,”见她眉宇挂忧,他宽慰:“不碍事。”

    “明日我拿些安神的花放来。”

    花……

    没错,灵凰担心他,会给他床头放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说可以安神。

    他怎么还给忘了。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脸侧,轻道:“睡吧。”

    好奇怪……

    他闭上双眼。

    脑袋里浑浑噩噩,无法正常捋出思绪。

    他应该在尸山才对,怎么突然回了无上宫?

    他来看她吗?

    不会的,他不应该回来,他不敢回来。

    因为右手被砍断了啊。

    那灵凰握着的又是什么?

    这也是梦吗。

    他从营帐中醒来,天已大亮。

    杂乱无章的梦使他精神不佳,他看向床脚,红花灼灼,右臂空空如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神仙突然自毁神格,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二哥你在听吗?二哥?”

    他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你没休息好吗二哥?”

    “嗯,近日梦杂,甚是不爽。”

    “得知嫂子要来,二哥紧张了吧。”

    他疑惑看向霸下。

    后者惊道:“二哥你忘了!相柳的信鹰说灵君今日要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怎会把灵凰忘了!

    “……二哥,你没事吗?”

    他摆摆手,将霸下赶出营帐,桌上摆着白纸黑字囚牛连败的战讯,但现在这都不重要,眼下最大的难题,是他该如何面对她。

    灵凰……

    好想灵凰……

    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殿下!殿下!灵君大人到了!”

    他睁开眼时视野扭曲变形,像整个人掉进了酒罐里模糊不清,侍从面容急切,他遥遥听到了灵凰的笑声,匆匆起身,踉跄跌出去,入目是账外最显眼的红,他挂在心尖尖上的人,就在这万众妖兵间,近在咫尺。

    她也看到他,眸下花热烈绽放,神女林间小鹿似的跑起来,奔向他,闯进他怀里。

    那张璀璨的容颜抬头的刹那,四目相视,扫清了所有阴霾雾雨。

    “睚眦,”她握着他仅剩的左手放在脸侧,轻道:“我来找你了。”

    这多年征战,众叛亲离,无恶不作。

    无数人替他不值,劝他放弃,亦不懂他为何执着。

    只有他明白。

    她是他们眼中的天帝之子,繁花之神,灵君,美人,堕神,疯子,独是他睚眦一人之妻。

    他们当然不懂。

    他们不曾与之携手共度二十载,不曾见过夜间明珠,不曾尝过葡萄酸甜,以为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而凤花供他安眠,坠兔为他收光。

    因此他们劝他悔过,他为何要悔过?

    “把我丢家里这么久,我都要以为你厌倦了。”

    怎会,他只恨光阴似箭,让他来不及看够她的音容样貌。

    “所以我任性来了,要亲自问你。”

    朝思暮想终于触手可及,他却仿佛被无形的手压住了胸腔,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她带领他,让他陷入更深的泥潭,永远逃不出她的掌控。

    “我很想你,你呢?”

    灵凰啊……

    他狠狠揽住她的脖子,对着她吐出所有诡计阴谋、甜言蜜语的双唇,交换一个绵长的吻。

    吾以为这场旷世之恋只是吾一人一厢情愿,统领千军,风光无限,汝笑眸中映着的烽火狼烟,造就了吾恶龙的名号,癫狂的一生;可后来汝将离,却说自己才是那只扑火的飞蛾。原来稍纵即逝的相守里,我们都用接近永恒的生命看着死,认定了绝望,不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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