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想上前又迟疑了片刻,出刀一旋在周身横扫,凛冽的刀气切断一大片草木,露出光秃秃的泥土。
确认过四周没有陷阱埋伏,她才上前将陈赝生拉起来,一刀划开他背后的绳索。
陈赝生将塞到嗓子眼的布团子扯出来,咳了半晌,却忽然感到一股寒气直冲眉心。
他抬眼珠子一看,稀松月光下佟十方一双眸子生冷,像是水银注的,而那把刀低垂,正指着他面门。
“你到底是谁?”她问。
“大侠,我是陈赝生啊,你失忆了?”
“屋里一个陈赝生,林中又一个陈赝生,哪个是真的,”她自问自答,“我看哪个都不是真的。”
陈赝生一脸无知:“你在说什么?”
她刀口一横,抵在他一边锁骨上,吓得他身子一斜,双手抬起来。
“哎哎哎哎哎!万事能解释,凡事好商量,大侠切莫动刀,你问什么我都答,不敢骗你!”
“姓甚名谁,生辰年月,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家里几口人,地里几头牛,如实说。”
“小、小生姓陈名赝生,单字一个虚,从柴桑郡来,往白鹿书院去,家里九族之内七口人,家中无地只有一口小池塘,没有牛但是有一条黄狗,实在穷的厉害。”
“子曰。”她把刀压的更重,“接!”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子还曰——”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她一顿:“你在骂我?”
“我没有!哎呀,我真是那个陈呆子啊。”
陈赝生实在没辙了,反跪在地上,手拍着双膝满面愁容,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大侠出门去找李大哥之后有人来敲门,我当是大侠趋回来取东西,没多想就开了门,谁承想还没看清楚就飞来一拳揍在我脸当中,登时我就痛晕了过来,醒过来就被绑成那样丢在这了。”
佟十方托住他的下巴,凑近一看,鼻梁上果然有几个重击下的撕裂血口,再看那瑟瑟发抖的孬种样,终于放下戒心,一把将他提起来。
“你这呆子,我走前好歹嘱咐过,听见我的声音才能开门,这都记不住还考什么功名?”
二人这便并肩往客栈走。
“我哪知道,你前脚走,那人后脚就来了,中间不过就隔了几刹。”
她才离开客栈,陈赝生就遭人袭击,可见早就被人盯梢上了,可这群人捉他却不处置他,只将他丢在此处,再回想李三粗方才被药晕后并无一人袭击他,她在心里就有了数。
陷害李三粗,再假扮书呆子,这些人根本是冲她来的。
这些人武功近似一派,但又不够高深,只是喽啰,恐怕身后还有人坐阵,必有后招,她需得多防范。
佟十方自认急躁了,该听从李三粗的留个活口盘问清楚。
回到客栈,上下里外安静的厉害,方才这屋里那么大动静,吓得掌柜伙计住客全躲出去了。
屋里还有血,腥气浓烈,尸首却已被李三粗处理干净了,那个假陈赝生还躺在墙下。
三人一汇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李三粗上前将那人脸皮撕扯下来。
“果然是个冒牌货,我就说陈兄弟面相大善,不会是个恶人。”
佟十方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人周身,根据看武侠片的经验,她在那人的内衣袖口上发现了一枚黑色的十字|弩刺花。
“三粗来看,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门派的标志?”
李三粗摇头道:“小弟是小旮旯出身,没甚本事接触正经门派,对江湖许多事确实不知啊。”
佟十方又抽出那人手中的小十字/弩,掂量半晌不住喃喃道:“怎么是个机械弩,我写的江湖门派里好像没有用这种东西的,也就是说果然有新门派诞生了?”
她又想起那两支飞入的筷子,便回头问陈赝生,“呆子,你刚才在树林里有没有睹见人影?”
他似被点醒,点头如捣蒜。
“有有有,老远的睹见一个巨大黑影飞速掠过,我只当是山里出没的野兽呢,吓的我一哆嗦。”
那掷出筷子的人,在轻易截住高速射出的箭矢的同时,又能让假陈赝生立即毙命,显然武功上乘。
只不过谁会帮她呢,她毫无头绪。
一切都不再受控制,毕竟这江湖水暖她只写了个开头。
不可控的人间江湖,这就不妙了。
她心事重重的将十字/弩抛给陈赝生,“带上吧,下次也好防身,此地不宜久留,不等天明了,我们上路。”
这边三人行,继续寻找去往雁门关的路,那边衢州衙门里却乱套了。
衢州城外的河流下游发现了那日被劫走的周姓死囚的尸首,经仵作之手基本可以确定,他是被人杀害后才抛尸于水域。
岂知这死囚生前是当朝吏部左侍郎,因罪伏法,刑部领了圣上之命,下达衢州知县,在此地捉拿他后便立即斩首示众,为的就是给衢州及周遭三城遍地流走的贪官污吏打出一计惊堂木。
谁晓得光天化日之下犯人竟被劫走,还被人捷足先杀了。
衢州衙门本就无能,原想拿李三粗顶罪,后打不赢佟十方,又奢望起这位江湖侠士的义气相助。
谁知十日过去,这女大侠再也没出现过,她整个人在衢州消失了,祖传宝戒似乎也不要了。
知县越想越不对劲,拿着它上各处典当宝鉴走了一圈,回衙门后暴跳如雷。
“混账混账!这东西是年初才流在市面上的式样,还是个鎏金的,内里就是银的,可恶,极其可恶!”
师爷:“看来那女大侠壮汉还有白皮傻书生与那劫囚的根本是一伙人,老爷看此事如何办得?”
“近年这些江湖草莽越发嚣张,整日立门设派,到处惹是生非,如今竟敢挑衅王法,戏弄朝廷,挑衅也罢,偏要选在本官的地界上,简直可恨!”
知县在堂下背手焦躁的踱步,末了将一手握拳在另一只手心一捶,念道:“如今这事只怕瞒不过去,再不行动就怕本官朱纱帽不保,这样,令人即刻去一趟锦州,找我那在京中任职的表侄儿,请他帮帮忙。”
三月末的锦州城内正是鸟语花香,车马骈阗。
锦衣卫指挥使良争正懒洋洋躺在院中树下凉椅上,家书已经看完,他将它在掌心揉搓作团,抛向身后池塘。
“这小知县当年可怜催的,良家祖上就赏了他几口饭,谁承想他不但没知恩图报,却顺势攀上了家中裙带,这一笔一划的表侄儿写的倒是极有力度,竟想让我帮他解决棘手之事,知秋,你看此事如何?”
那纸团子眼见就要落入池水中,池边少年却是随性的用手中狼牙锏一接,竟令圆圆的纸团子稳稳停在兵器上。
他取下展开看了看,“虽说是外姓的表叔,但到底难脱干系,他若被朝廷怪罪下来,只怕有心人要借机拿此事翻良家的牌,不过是帮他捉拿几个江湖草寇,爹不必动用锦衣卫所的人,任我先去衢州问个清楚,帮他办了这件事吧。”
“也好,再过半年你便要入锦衣卫所了,多历练无不利。”良争起身走到良知秋面前,嘱咐道:“你此去也是替朝廷办事,是为摸查民臣动向,办得好,爹自会为你记上一笔功劳,去吧。”
良知秋反手握锏,毕恭毕敬的抱拳,“是,知秋定不负爹的期望。”
佟十方原想寻个“包打听”询一下雁门关的位置,但也知道这些走江湖的,今朝能拿钱帮你办事,明日就能拿钱办了你,既然要护送陈赝生,行迹还是不要在江湖上泄露的好。
而庐州城中有一千年古刹,乃是前前朝所立,据传里面的方丈已活了一百五十岁,他曾西去求经,东走渡海,南下传佛,北上寻机,天下虽然大,他却是无所不往,无所不知,况且出家人不触凡尘事,不造口舌孽,更加信得过。
她决定到庐州古刹走一趟,求问百岁方丈。
三人到了古刹当前,遥遥便见院中正中一棵高大的百年银杏树,冠如伞状,葱葱郁郁,在粲然阳光下叶叶如翡,又见正殿内古佛静,青灯明,佛香直,却没有一个僧人,寂寥的可怕。
陈赝生先行进去,立刻丢下竹排跪拜在蒲团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在求佛祖保佑。
而李三粗却在古刹门外徘徊,久久不入。
佟十方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九尺大汉不安的搓了搓手,“大哥,小弟以前经常打架斗殴,手上沾过不少血,就这么进去会不会惹佛祖老爷不高兴,会不会劈我?”
佟十方登时对他刮目相看,笑道:“没想到你这么个粗人对佛祖倒是虔诚,不过你手上人命再多却不及我,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你为什么不怕?大哥的胆子为何如此大?”
“我杀的人都是用字码成的,我为什么要怕。”她侧目一笑,拍拍他的肩,“就连这佛祖也是我码出来的,放心吧,他会原谅你的。”
见她进去,他连忙将外衣掀起盖住腰间流星锤,举步跟了进去,“大哥等等,小弟委实没懂。”
三人在古刹正堂各有姿态,陈赝生始终跪在蒲团山上,坦然的三念一磕头,佟十方侧耳细听,他口中念叨的仍是路途平安和科举高中。
李三粗则缩站在角落,不时合掌对着面前古佛拜一拜,好像在求佛祖原谅自己的罪孽。
佟十方绕着佛殿审视一圈,便背对古佛坐在门槛上,目光在古刹院中扫视。
无风之下,银杏树忽然枝叶摇曳。
佟十方一惊抬手握住背后刀柄,下一刻却见树叶颤动几下,跳下一个小沙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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