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少表,却说赵青知的随身大弟子出门拐过墙角,便将李三粗的血匆匆往楼下树丛一倾,急奔回赵青知门前。

    赵青知心中郁结未散没能睡下,正在桌边擦拭手中扳指,他缓缓道:“如何?他们割没割手心肉,又放是没放血?”

    大弟子将血淋漓的碗放在他手边,“割了也放了,弟子办事师父放心。”

    “那便好。”他望着面前烛火,阴测测道:“中了我唐门的毒本就活该他们倒霉,近来为师想行善积德才帮他们一回,没想到这几人居然不识抬举口舌相逼,不叫他们掉块肉流些血为师委实不痛快。”

    “师父所言极是,不过有更加要紧的事。”大弟子在赵青知身侧坐下,“我方才睹见他们屋中角落倚靠着一把刀,长约三尺五,刀面一掌余宽,泛着夺目青光,刀身弯曲如雁展鸿翅,这不就是您此前和我提起的无常菩萨的青雁弯刀吗?”

    赵青知闻言大惊,“果真?”

    “真真的。”

    赵青知撑桌站起,“方才为师不曾细看那姑娘,你见她生的什么样貌?”

    “高颧歪鼻嘴巴很大,十分丑陋,既传无常菩萨是个绝尘女子,想必她是戴了人皮|面具,师父,现在如何?”

    “莫犹豫。”赵青知面露狰狞狂躁之色,五指一施力,扳指便碎在掌心,他切齿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去斩她头颅,夺那弯刀。”

    消息迅速传下去,蜀山当夜星云浅藏,暗潮涌动。

    赵青知携人到了佟十方屋前,将此处围剿的水泄不通。因怕打草惊蛇,他不敢叫里面给佟十方治毒的女弟子出来,心中咂摸着不若一起杀了得了,就当是误杀,在场弟子皆有份,想必也不敢说长话短。

    赵青知正了正色,抬臂一挥,四面八方的长弩向门窗内\射入,便听着屋中发出落雨般速度的闷声,屋中始终一片寂静,随后便是汩汩的流水声,那药浴的浴桶已经被射穿了。

    赵青知下令开门,弟子们破门而入,却见屋中安安静静,只有一支昏暗的孤灯立在角落,并无一人。

    “怎么回事?人呢?”

    床下突然传来微弱的呜呜声,原来为佟十方治毒的两个女弟子被人点了穴又捆了手脚塞在床下,幸亏如此,否则早已被乱箭射死。

    赵青知急躁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被松了绑,跪在地上急急禀告:“师父,我们已经把那姑娘医治好了,可是方才突然闯入一个男子,将她冒然劫走,还点了我们的穴,后来又进来一人,把我们捆绑后塞在了床下。”

    赵青知正疑惑,身后却传来呼喊,大弟子从远处奔来相告:“师父,客屋空了!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三个带着青雁弯刀跑了!”

    “怎么回事?到底谁走漏了风声?”赵青知心急,眼下却不是计较的时候,他急忙道:“莫慌,那三个一看就是夯货,和尚粗人和书生绝无本事,跑不远,至于无常菩萨,她受限于三人也不会跑远,你带上人赶快搜山,务必把他们拦下,必要时直接用毒也无碍,事后记得埋去后山便是,关键还是那菩萨的脑袋,对她切莫用毒,免得肉色反常,让江湖盟的那群老鬼察觉,又责备我唐门手段卑鄙,不算赢,记得一定活摘。”

    苍茫山林间夜影憧憧,夜枭在树梢鸣号,迷云已经散去。

    佟十方躺在冰冷的地上,她已经醒了,只是视线仍旧模糊,身体在隐隐作痛。

    面前有一个圆形的光源,直愣愣照着她的脸。

    她知道那只是月亮,却让她想起手术灯,也是这样的,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的对着她。

    手术灯下,大量的麻醉剂使她失去痛觉,她早就麻木了,只感到伤口再次被扒开,像是一个可以随意开关的拉链,而五脏六腑正被冰冷的生理盐水冲洗着,一遍一遍,只为清洗掉术后感染的细菌。

    没有尊严,没有体面,她被全方位的切开,活到最后像一具仍旧有脉搏的死尸。

    她那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似乎在也不在,不痛的时候它飘离在肉身之外,痛的时候它却立刻回到四肢百骸里。

    她总是祈祷,让她走吧,用电用水用刀用爸爸常常拿来砸她的烟灰缸也行。

    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她向神仙佛祖乃至上帝祈求,她想回家,却又祈求别被送回那个家,最后她换了个愿望,下辈子不要做人了,或者不要有下辈子。

    她没有得偿所愿顺利死在手术台上,睁开眼睛之后也没回到病床,而是重新做了一回人,一个活蹦乱跳比过去年轻漂亮的人。

    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不再是别人的世界,而是她一个人的。

    只不过,谁能想到即便自己是创世神,一样是不可控的,该倒霉的时候还是会倒霉。

    不远处树丛间传来渐近的踏草声,她心里一着急,用尽全力勾动自己的脚趾,随后是手指,就在那人即将靠近时,她浑身如被解绑,猛然撑地坐起身。

    “是谁?”她抓住手边石头,狠绝的瞪着几丈开外的那个黑影。

    那人不退,反又往前走了几步,“你衣服滑下去了,不先遮一遮?”

    原来她一直赤身裸\体,方才身上只盖了件衣服,现在它滑到了腰间。

    她单手将衣服缠上身,站起身问:“不是你吧?”

    “正是我。”

    一块石头应声掷出,朝那人面门打来,他连忙矮身一躲,“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常理?哭哭啼啼要你道歉和负责?不对,常理就该是杀了你。”

    “美人误会了,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给你盖上的,但却不是我脱的,而且你深陷危机,是我舍命救了你啊。”

    眼看她再拾起一块石头,那人连忙快步走入倾洒的月光下,溶溶山色中,只见一对朝花的眼镶在白脸盘上,秀气的像个女人,他摘了那半块面具,身上却仍旧穿着一身紫衫。

    是竹青灯,他怎么在这

    她沉默着打量了他片刻,“我要杀你,你却救我,有什么盘算?”

    他轻轻一笑,“非要盘算吗?你一弱女子深陷泥沼,我一江湖好汉不该救一把吗?路见不平不是老生常谈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他抬手作揖,“还未请教?”

    “在下佟十方。”

    “哦?”他似有些诧异,很快却笑道:“久仰大名,不过小可现有疑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在赌庄里何故要拔刀向我?”

    她心念暗涌,仍惦念着那笔赌金,不去说它,只道:“你先回答我,我为什么会在这。”

    “你在赌庄里晕过去了,中了唐门小儿箭上的毒。”他缓缓走来。

    “然后呢?”

    “你被几位朋友送上唐门医治。”他站在她面门前,脱下外衣披在她肩上,“可那唐门之人人如其毒,他们鬼迷心窍,想趁你泡药浴时杀你,再夺宝刀,因此我才出手相救,成就这番美事。”

    “你一路跟踪我?”

    他大言不惭,“对。”

    “我身边其他人呢?特别是那个书生?”

    竹青灯好奇道:“书生?他那般丑陋,你为何伴着他,他为何挂念你?他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他什么人?”

    黑灯瞎火深树林,不远处的草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音。

    竹青灯将铁扇一指,“滚出来!”草丛中滚出个狼狈的落跑书生,竹青灯见此大笑道:“瞧嘛,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佟十方蹙了蹙眉,问陈赝生,“你躲在这做什么?他们人呢?”

    陈赝生站起身,低声道:“我们跑散了,我一时找不到下山的路,就躲在这想等到天亮再跑,然后你们就来了。”

    三人正说话间,便听见周遭草木沙沙作响,有憧憧黑影将三人包围在其中,并迅速的逼近,疏漏月光下可以分辨出来一排排的冷兵器。

    赵青知的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佟十方,束手就擒吧,你若空手独自走过来,我便不为难你的朋友,我不是恶人,不想伤及无辜。”

    “你是谁?又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无常菩萨不向来就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儿吗?而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是唐门第二代掌门赵青知。”

    赵青知?名字耳熟。

    唐门是她当年写在大纲里的江湖门派之一,这掌门的名字也是她一笔一捺取的,这么说来,她被自己创造的人物反了。

    “我的儿,我中了你唐门的毒,你理应给我治好,怎么还乘间作祸?你不算恶人谁算恶人?”

    “你这女子莫要逞口头之快侮辱人!”赵青知盛怒道:“本掌门今日所为不是为一己私心,也不是作祸,是为江湖盟办正事!”

    “什么正事?把话说清楚。”

    赵青知得意笑道:“你不知情不足为奇,我且拿了你的人头再告诉你。”

    竹青灯高声打断此间对话,对佟十方道:“是人就死于话多,你和这种制毒的下三滥门派还有什么好说的?先下手为强!”他铁扇一展,扇中飞出无数铁针,不留影的窜入黑暗中,只听得周围几声惨叫。

    “你又是何人?”赵青知怒吼一声,“简直岂有此理!都给我上,把这几个人头全部拿下,我必有重赏!”

    “不自量力。”竹青灯飞身而出,挡在二人身前,手中铁扇如飞刀旋身一圈,又落回手中,四周一片昏暗,只听出人不断倒地的闷响,他挡住下一波袭击,口中念道:“美人,这回可是我第二次救——”

    他在间隙中向后侧目一睹,身后哪儿还有人?他们早跑了。

    “喂!你们怎么这样?”

    只听得山中传回佟十方的声音:“美事还是让给你吧!好汉挺住!”

    佟十方揽着陈赝生的腰一路在树林中飞踏行走,直到听不见身后人声了,两人才落地,一前一后快步往山下奔去。

    佟十方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后脑一阵麻软,她猛然回头,只对上陈赝生一对呆眼,还无辜的回看着着自己,便也没将小事放在心上,继续前行。

    陈赝生将取回的黑针别入衣襟内侧,这便放心跟上。

    那头,李三粗和了色还没出山,在阴暗的山路上,李三粗不顾了色的拉扯,猛然站住。

    “我这脑子怎么一根筋呢?被书呆子阴阳脸的吓了几句就撇下大哥跑了,这算是个什么事?我得回去看看。”

    了色喘道:“你也看见陈大哥那副神情了,你也听见山里的声音了,肯定有大事发生呀,再说你跑都跑了,不回去是遭你大哥一顿毒打,回去是遭那些人一顿毒打,你选一个?”

    二人正争执,便见山道上快步行来两个人,正是佟十方和陈赝生。

    佟十方神态自若,脸也恢复了原来模样,李三粗见此欣喜不已,但心里又怯怯的,“大、大哥,我是想回去找你来着。”

    佟十方没时间多言,从他手中接过青雁弯刀,“闲话少说,把你的外衣和腰带脱下借我。”

    李三粗一一解下递过去,却见她穿戴好后,转身便往山上去。

    “你又回去干什么?”他追出来。

    “去打听我想知道的事,你们别跟来,在山下寻个僻静处等我。”她往山上行,李三粗仍跟在后面,死活要跟着她去,她便低声劝:“陈赝生是我的镖货,我有责任把他护送好,我不在的时候,他的安危便是你的责任,以后再遇上今天这样的事,不要管我,先顾好他。”

    李三粗回头遥遥看了一眼书生,不乐意道:“不是我不顾他,这回是他催我们先走的,不信你问他。”

    佟十方缓缓站住看着书生,明眸中暗影沉浮,“听我的,现在开始你护着陈呆子,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紧紧跟着一步也别落下。”

    远处的陈赝生早已催动内力,登时视听通明。

    什么保护?明明就是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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