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雪更张狂了,饥寒交迫之下,他决定大胆忤逆娘亲的意思,下山去找她。
他踉跄的行走了多日,靠吃树叶和雪才得以下山,又凭着记忆到了那处二人曾经寄宿的农户家。
那农户是个丰腴的年轻寡妇,她打开门来,见是他一声不吭站在墙边,又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吓得将手中簸箕里的干花菇落了一地,“阿桥你怎么回来了?”
他连忙上前,懂事的帮忙拾起花菇,“姨,我想见见我娘。”
“你娘?”妇人稀奇道:“前几天不是和你一起走了吗?”
他一愣,丢下花菇冲入屋中,穿过不大的屋子到了后院。
娘亲果真不在。
手中的裘衣堆落在脚边,他愣了好久,望着屋后的树林,突然发了疯似的飞奔出去,边跑边嘶喊:“娘!娘!”
树梢惊起一群飞鸟,林中没有其他的回应,他拼命地跑,扒开每一处灌木,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终于,娘亲还是抛下他了,就和他猜想过无数次的一样。
既然那么恨他,为什么不打一开始就不要他,既然已经留下他,为什么又要骂他打他,既然已经打骂了,他也从无怨言,为什么最终还是不要他了。
他不明白,他只知道一点,他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
他停下脚步抱着面前的树,大口喘着气,眼泪盈满在眼眶,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冷,比在天山更冷。
“可怜的孩子,别哭了,来,让姨抱抱。”妇人从背后扶住他的肩,将他扳到身前,“以后你跟着姨过,姨供着你。”
他将头埋在寡妇胸|口失声痛哭,像有流不完的眼泪。
寡妇带着他回到农屋,给他熬粥摊饼,帮他搓洗身子,修剪凌乱的头发,夜里又在炕上给他冻伤的腿敷药。
“这是母子缘分尽了,想开些。”寡妇仔细吹着他膝盖上的伤口,好心劝,“你娘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在江湖上行走,多难啊,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见她那憔悴模样都替她心疼。”
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像个木雕,呆滞落寞的望着油灯,一言不发。
“你再看你,人家家的男娃十四成婚,十二岁都该长熟了,你却瘦瘦小小,像个没长毛的桃子,”她话锋突转,“其实姨也是苦命的女人,成婚才两年,夫君就去参军了,五年过去了也不见人影,可能死了或者跟别的女人跑了,唉,世上最不缺苦命人。”
“好在姨这不缺吃穿,就是缺个人,一个人太寂寞,连个说话的伴也没有,你就留下和姨做个伴吧。”
见他不应,她笑着点点头,“那咱就说定了,住下了。”
她铺了床,二人一头一尾躺下,屋中灯灭随之熄灭。
但他还没有办法入睡,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望向窗缝外的月光,十二月的月亮贴近天山顶,似乎连月光都冷了一些。
温柔似水的月光已经给不了他安慰,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凉。
忽然间,一只手捂住了他的脚。
“阿桥,你的脚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太冷了?只怪姨这没有火炉。”
那双手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他背后,将他一把环住,越收越紧。
“阿桥,姨身上热,干脆叫姨抱着你就好了。”
妇人圆润肥沃的手像蠕虫一样攀来爬去,他浑身战栗,肌肤乍然收紧,寒毛直立。
感到他的四肢在暗暗做抵抗,妇人便温声软语的劝。
“松开些,别怕,让姨看看你的桃子什么时候能长毛。”
他那时年纪小并不完全懂得,却又莫名知道些什么,心里一阵战栗,感到身边躺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夜叉。
“放开!放开!”他用力挣脱,翻过身用脚在她腹部重重一踹,然后惊慌凌乱的跑下床。
妇人吃痛,尖叫一声,捂着肚子从炕上坐起来,她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悄悄解开了,松松散散挂在肩上,饶是这般,她也不管不顾,只顾着伸手来抓他,他则吓得满屋子闪躲。
“没有良心的东西,下脚这么狠,难怪你娘不要你!”妇人破口大骂,半劝半威胁,“我看你可怜才想收留你!你吃我的喝我的,还瞧不上我咋的?隔壁村那个丑女人比我还大三岁,还找了个十岁的小相公养着呢!我不比她强?你给我过来,过来!”
见他仍躲,她又使伎俩,软下声音,“你过来,真的没那么可怕,让姨教你,教会了你就会谢我了。”
他抓起手边的碗筷猛然丢向她,在妇人的尖叫声里,他猛然扑向墙脚,拾起地上自己的短袄和白裘衣,抽下门闩就夺门而出。
妇人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揪住裘衣的另一端。
“你走就走!这件衣服给我留下!”
他见妇人顺着衣服就要抓上来,立刻撒手,转身就冲出院子。
他疯狂的向前狂奔,眼泪再一次溢在眼眶。
“娘,娘!”
寂静的夜色里没有人回应他,天空又开始飘雪。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终于没了动静,他这才停下,赤足站在田埂上。
脚下冻僵的杂草像针一样扎破了脚心,这样跑下去是无意义的,他根本没有目的地。
清虚的天地间,只有水中月影与他并肩而行,他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天山,看见月轮之中那一座院落高阁的剪影,心中起了信念。
翌日天未亮,他从草垛中爬出来,穿上用杂草编出的草鞋,匆匆登山,他一鼓作气在四日内登上山顶。
山顶风雪依旧,那扇高大巍峨的黑山山门仍旧无声的紧闭着,前几日劈开的冰层再次被冻住了,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用力砸着门,砸了很久终于击穿冰层,石头撞击着黑铁铸成的门,在上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古剑再次破冰,山门大开,里面探出一只手,一把揪住他的胸襟将他提起来。
“敢来点苍阁捣乱,你小子不想活了?”那手将他往地上一丢,“滚开,别挡道。”
他重重摔在地上,终于看清门中景象,那山门内与门外全然不同,门内四处融雪,往深处更是有不少绿树红花,像是入了春秋,简直似天上人间,他趴在门边,感到门中有绒绒暖意缓缓扑来。
门中行出两列少男少女,早已穿好御寒的裘衣,脸上遮好口鼻,背刀一一步出山门,原来山门不是为他开的,只是恰巧有弟子要下山历练。
他们从他身旁依次走过,没有一人注意到他。
众弟子已走远,眼见山门再次合上,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猛然扑上前,身子挤在了两扇门之间。
“哪来的乞丐,滚开!”守门弟子门凶神恶煞的骂:“你想死是不是?信不信我夹死你?”说罢几人用力拉门,门死死咬住他前胸后背,他进不去也出不来,就听咔一声响,他心口一痛,一口血喷出口中。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怒吼,只见一个彩衣飘飘的少女飞身而来,一掌排开守门弟子,“掌门闭关,你们就无法无天了?”
那少女的眼睛真好看,黑白分明,好像就是她把裘衣送给了自己,救了他一命。
原来是恩人。
他拧紧的心旋一松,眼前一抹黑,四肢瘫软的倒在她怀中。
他昏睡了很久,直到被一阵鸟鸣吵醒,那是一只他未曾见过的白尾红毛鸟,正落在床沿,他一动,鸟就飞出窗外去。
并不高的窗棂之外是一派风亭水榭,伴着兰芝玉树,井然是一副春夏景观。
他坐起身,胸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一口血又涌到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那彩衣少女正开门进来,见他要起身,忙将手中的药往桌上重重一搁置。
“我好不容易求师兄给你把胸骨安回原处,你这一动就坏事了,白费了人家一片好心!”
他怯懦懦回:“对不起。”
少女把他训下了,从方盒中取出各色药膏,混合着涂在一张牛皮纸上,然后来掀他的上衣。
他一惊,猛然抬手格挡,少女眼疾手快略过他的手,将牛皮纸拍在他胸口上,嘲笑道:“你才几两肉啊,我稀罕看呐?”又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他咽了咽干涸的喉咙,“我叫沈——”
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哦,前几天跪在门外的就是你吧?不是都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有地方去。”
“孤儿?”
“不是。”他默了默,“现在是了。”
“唉,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阁中人满为患,早前就已经不收新弟子了,等你伤势好了就下山吧。”
江湖世道乱,到处都是可怜小孩,近年点苍阁也收了不少人,少女早就见怪不怪了,可她被他安静的目光揉了一下,心道他不争不闹,好像早知命中是这种结局。
她心软了,“其实,我在这还能说得上几句话,要不然,过几日我带你去拜会各位师叔伯,让他们瞧瞧你有没有武学天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留你,你看行吗?”
他平静的点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少女的伤疮药有奇效,五日后他情况好转,已经能下床行走,少女果不食言,带他前去一一拜会了点苍阁六位阁老。
阁老们闻听少女私自留人,连门也不让他进就直言拒绝,一来,他们各自都已收满三十名弟子,二来,掌门人出关在即,还是不要多添事端。
“点苍阁向来以弟子精优享誉江湖,这人一但多了,哪儿有精力个个顾及?你不要和你师姐一样瞎闹,回去吧。”
二人无奈回程,在随着山势起伏的风雨长廊上缓行。
少女安慰他,“我师姐说了,人和门派就像人和人一样,要缘也要份,有缘遇上不难,但要有份,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你别灰心,下山再去别的门派试试。”
“谢谢。”他心里空荡荡的,又说:“你的裘衣……被我弄丢了,我以后挣了银子赔给你。”
少女问:“什么裘衣?”
长廊外忽飞来一段女子的朗笑,正打断二人的谈话。
少女猝然转身,走下风雨长廊,他一时手足无措便跟了上去,绕过一片草木篱笆,只见眼前是一个白玉堆砌的巨大方池,池中正汩汩冒着天然的热泉,使得上空翻涌起浓浓水雾。
几棵巨大的雪松生在池边,树上高低错落坐着几个少年,只见一个酒壶被他们隔空传递着,在枝叶间飞来横去。
少女大声喊道:“你们小心啊,掉下去会变成水煮人肉,我可不负责收尸。”
其中一颗树上的一团枝叶轻轻颤动,被一只芊芊玉手拨下去,便见后面露出一张白莹莹的脸,那是一个年纪稍长的红杉少女,正横卧在树枝上,一把青丝松散的垂落在枝叶上,一只手刚好接住飞来的酒壶。
她仰头将酒喝完,便往另一棵树上一抛,然后启袖横飞池面,落到二人面前。
少女面露畏惧,叫了一声大师姐,她点点头,然后将头一歪,略过少女看向了他。
他猝不及防对上对方的眼睛,整个人忽然浑身一麻,脑袋里一片空白。
少女在一旁会意了,连忙解释:“这是我救回来的小孩,过几天就送下山了。”
“哦。”红杉少女笑笑,转身就走了。
直到她离开,他的身子才像解除了束缚放松下来。
原来那天风雪中的红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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