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十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她只记得梦的结尾。
她眼前是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仔细凝神才发现那是一张红帐幔,帐幔的另一边好像有一张脸,它轻轻的靠近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她因这个没头没尾的吻醒过来,眼前是一大片夜幕,上面星盘点点。
身边的一堆火正在发出噼啪脆响,她侧了侧酸疼的肩颈,看见李三粗盘腿坐在篝火边,正垂头打鼾,手里木棍上插着一只饼,低垂在火中,已经被燎的黢黑。
没死成,瞧瞧,主角还是主角。
她舒出一口气,拾起手边的土坷朝他脑门上轻轻一砸,“浪费粮食。”
李三粗陡然惊醒,见是她醒来简直喜不自胜,猛然扑上前将她扶起来,“大哥!你没事啊,大哥,看,这是我给你烤的饼子,快起来吃,补充些体力。”
“我才不吃炭呢。”佟十方干瘪瘪的笑了笑,拉着他的手坐起来,向环顾四周,“就只有我们吗?其他人呢?书呆子呢?”
“他出去找虫子了,喏,已经回来了。”
陈赝生已经向这边走来,他手里提着水囊,却是瘪长的,里面似乎没有水。
她又问:“那了色呢?”
“甭提了,”李三粗脸色剧变,立刻破口痛骂,“那小畜生就该死,咱们这次被伏击就是拜那小畜生所赐,他和那些奸人里应外合,设了这盘局,我xxx的。”
佟十方愣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啥误会?他就是坏,小奸巨猾的坏,”李三粗恨恨咬了一口炭饼,“其实雁门关哪有那么远?他一直带着咱们绕路,就是在给同谋争取时间呢,不然怎么叫他们提前设下埋伏?我看大哥你平时骂他就是骂对了,还骂少了!”
原文设定里百岁方丈是女主坚定地合作合伙,一直无理由的帮助女主,属于最强最隐蔽工具人,一直替她解决疑难杂症,工具人的徒弟应该就是小工具人,怎么还会叛变人设呢?
“还有。”李三粗将牛眼瞪的斗大,要说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你绝对想不到,百岁方丈不是他的师父,他也不是个小和尚,他就是百岁方丈,可能是他练了什么返老还童术吧,既然他只是个糟老头子,下回遇到,我直接弄死他,不算欺负小孩儿吧?”
佟十方内心受到全方位打击,她笔下的设定全盘崩塌,截至目前,她亲生的所有门派和人物,都出来反了她。
真是翻天了,怎么回事?幻想中的carry全场呢?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九郎兄啊,他武功那么好,见识肯定不少,说的话错不了的。”
她连忙正了正身子,“他回来过?”
“嗯,看我们遇到点麻烦,他就回来了,说是帮你一把,不过他说还有要事就走了。”
佟十方轻轻叹了口气,躺下身去,“没意思,到头来还是靠男人救,还不如壮烈牺牲。”
“大侠这就不对了,就是天下无敌反过来被救一回,那也不丢人。”陈赝生在她脚边盘腿坐下,展了展衣摆,将她的一只腿抬起搁置在自己腿上。
“你要干嘛?”
“别动。”他单手扭开水囊,两指从中一夹,夹出一只黑黢黢的大虫。
佟十方浑身一激灵,猛然抽腿,书生却突然变得力大无穷,一把将腿按住。
“陈赝生!”
他不急不躁慢慢道:“别动了,给你缝伤口。
“疯了吧,这是虫子。”
“这是蚂蚁。”
“蚂蚁就是虫子。”
“你听我解释。”陈赝生一手按着她的腿,一手竖起挣扎的蚂蚁,“这不是普通的虫,这叫大颚蚁,颚长又坚硬,把它的大颚放在伤口上,它会立刻咬合皮肉,然后在此刻掐断它的身体,蚁头连带着颚就会像铁钉一样将皮肉钉合在一起,待伤口长好蚁头自然脱落。”
“我不要!你放开!”
“你这伤口皮开肉绽的,裂的裂,烂的烂,又没有针线缝合,没有别的办法了,忍忍吧。”他把佟十方的裙子撩起一些,将她的另一只脚展示出来,只见那上面撕裂的皮肉早已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头,像一颗颗黑豆子。
“再说了,现在拒绝也晚了。”
佟十方浑身战栗,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挣扎着用手去弹蚂蚁头。
“我有密集恐惧症,我真的有密集恐惧症,李三粗!快把书呆子按住!”
“大哥你也真是的。”李三粗上来,将她按躺回去,两只手压着她的脑袋,“人头都不怕,还怕什么蚂蚁头。”
这什么话,人头要是咬在她身上,她一样怕。
夜风起伏,星光点点,待把伤口钳好了,李三粗已经趴在佟十方脑袋附近睡着了。
她疲软无力的望着天幕,“这腿我不想要了。”
陈赝生看着她蜡黄的面色,好笑道:“除了蚂蚁还有什么治得了你?”
“蜘蛛,蟑螂,一切超过四条腿的生物。”
“难怪就是不怕人。”他将水囊里的其余蚂蚁倒在地上,轻轻将蚂蚁吹远,又立刻抓起她的右臂,从后腰抽出几根直溜的树枝,将她摔断的胳膊前后夹住,然后用衣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一套动作麻利迅速,颇有现代治疗的风范。
恰逢星幕低垂,篝火跳动,他盘腿坐在光影交错之间,令轮廓也旖旎闪动,格外梦幻。
不过他自己那一双手上,却触目惊心的遍布着一片片的红肿,那是被大颚蚁咬的。
前生佟十方幻想中的江湖,是满腔热血快意江湖,身边围绕着志同道合的江湖人士,时而林中涧边谈笑风生,时而月下歌头把酒言欢,没想到真的走一遭下来,人来来去去,留下来的仍旧只是蛮牛似的李三粗和肿了头的陈书生。
她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涌起一股颇为愧疚的感激。
不知从几何起,她看他们两个是越来越顺眼了。
“陈赝生。”
“嗯?”
“要是你没能考上功名,就去江湖盟吧。”
“我一个读书人去那干什么?”
“去找我啊,”她缓缓一笑,眼中满是憧憬,“到时候江湖盟上代尊者退位了,我一定是新的尊者,你来了,我供你吃喝还罩着你,你要是想给你姨夫报仇,我就帮你报仇。”
他绑布的手渐渐停下来,眼中夜色火光两相容。
“是要养我的意思吗?”
“可以这么理解吧。”
他点点头,继续手上的活,一直没回应。
佟十方无所谓的躺下身,迷瞪瞪快睡着了才听见他重新开口说话。
“不太好,还是我养你吧。”
嗯?
她弥蒙的眼神陡然清明,想坐起身来,但因为被束缚的腿和胳膊,一时失败了,后脑重重砸回地面。
陈赝生一吓,下意识用手按在她脑袋上,在她发间来回揉按,去时轻来时重,揉的佟十方浑身椒麻。
两个人一时对上目光,谁也没躲没藏,都在猜对方的眼神。
佟十方着实为他这样异常的举动担忧,连忙坐起身,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的劝,“我家那盛传一句话,叫做智者不入爱河,愚者为情所困,我受过高等教育,你又是个读书人,咱们一定要做好这个先锋表率。”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算是吧,”佟十方坦荡荡道:“第一次被咬,我可以说不怕,但是被咬了第二次第三次,就不可能不怕了,如果再让发生第四次,那我就真的是个蠢货了。”
陈赝生心中暗涛汹涌,半晌才道:“他们是怎样的人?。”
“怎么和你说呢,第一个是枇杷男,从外到内都是黄的,心却是黑的,”回忆起大学和毕业后的两段短暂的恋情,现在的她只觉得幼稚愚蠢,“第二个是甘蔗男,刚吃很甜,后面越来越渣。”
他似懂非懂的点头,“第三个呢?”
第三个……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涌上佟十方的心头,那些自嘲戏谑从她眼中阒然消失,她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第三个不提也罢。”
他心中的满盘挣扎与期待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哪一个是他?又或者哪一个都不是?他真的想问,但又为什么要问?难道说他还在悄悄的迫切的渴望着一个答案?难道说,年少时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只有他仍在耿耿于怀?
可笑,他太可笑。
明明是那般堕落的荒唐历史,被他背负于魂尖上,穿过了千山万壑,跨过了春夏秋冬,到了眼前,却还是没能放下。
不能在这样放纵下去,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控制一时的失态,他不想与她越走越近。
亲手切断它吧,就像他一直期盼的那样,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的腿和手都已经负伤,要羞辱她折磨她还是杀了她,依他现在的武功根本是轻而易举。
他目露凶光,指骨蠢蠢欲动,因为犹豫不决而一厘一厘的颤抖。
他的手臂已经暗暗抬起,想向她眉心发出致命一击,可最终还是停滞住了,愀然落下。
他茫然的望向夜色,一时看不懂自己在做什么,最终只是抓住了地上的黄土,紧紧攥在手中。
西北夜中,大风卷起地上薄薄的一层砂砾,细细密密的打在他脸上,又疼又痒又凉,这让他想起十二岁的那年,十二月的天山大雪。
久远的记忆再一次从远方涌入他脑海。
记忆中,年末的天山上总是白雪皑皑,四境云山雾绕,除了高耸入云的山头什么也看不见。天上正飘着他这辈子也未曾见过的、手掌大的雪花片。
他在山门前一跪就是七日,身上陈旧的棉衣已经被冻得板硬结实,丝毫不保暖,因为长期的跪姿,他的棉裤被冻死在地上,为了站起来他拼命的拉扯棉裤,最后在膝盖处破开两个大洞,露出了冻的发紫的肌肤。
饶是这般,他也没有离开,因为娘说,没有别的路可以给他选,他必须拜入天山点苍阁,娘还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他跪在山门前迟迟不起,点苍阁一定会为他大开阁门,而她在山下农户家等着他的好消息。
但是没人告诉他这里会是这样的冷,一阵狂风刮来,他不得已缩在山门前两块巨石的缝隙里,从衣服下掏出布口袋,那是娘亲给他准备的最后一点糖炒面粉。
他将糖面粉捧在手心,可是风却捉弄他,瞬间将面粉刮飞大半。
他绝望的看了一眼巨大的岩石山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冻冰,像一层凹凸不平的镜面,白净的能印出他的脸,显然很久没有被打开了。
他的手脚早就没有知觉了,手指尖有些发黑,在这样下去就要冻坏了。
却在这时,山门剧烈的晃动了两下,一把古旧的巨剑从两扇石门的缝隙中探出来,随后向下一劈,便将门上的冰封瞬间破开,伴随冰层碎裂的声音,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的被人推开。
他心里一喜,胡乱的把炒面粉扑到嘴里,爬起来往门前跑,奈何关节像上了锈的旧物件,不甚灵活,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面上。
推动山门的是八个年轻弟子,都穿着厚重的长袄,八个人闻声向这边看了一眼,交换了一下眼色,却都不动声色,只把身子让开。
他抬头,视线穿过风雪,看见有一行人沿着山道缓缓向山门中走去,一行人都用厚重的毛毡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对眼睛,身上则穿着雍容的雪靴和裘衣,背上背着形态不同长短不一的各式刀。
每一个人都因为突然恶劣的风雪而烦躁,只在缓缓行进又匆匆扫了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个濒临死亡又无药可救的小兽。
“你们……”他一张开口就被风雪灌了满腔,剧烈的咳嗽起来。
他咳得面红耳赤,好像费尽了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等抬起头时,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人站住了。
那人缓缓走到他面前的岩石上,居高临下的与他对望,突然蹲下身,用手端起他的下巴,又擦去他嘴上的白面粉。
那人端详他片刻,又站起身子,抬手解下身上的裘衣,往他头上一盖。
他一时看呆了,这厚重裘衣下的是个姑娘,眼下她只穿着一件轻薄的掐腰红裙,宽大的裙摆正在风雪中翻飞扭转,似一把无根的烈焰。
那一对眼睛飞勾,妩媚又骄纵,正在天幕下带着倦态望着他。
直到身后有人冲她喊:“山门要关了。”她这才动身穿过风雪走入门中。
山门再一次重重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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