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下过雨,这火却像得了势一般,很快就窜高了,包裹住楼身。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买卖难做,遇到你们这样的人更难做,原本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我等与几位英雄并无过节,你说说,何至如此呢?”
佟十方认出了这声音,奔到门前,“你是那个吓唬人的老汉?”
“你瞧,不怪我吧?能劝的,我都劝了,能吓的,我也吓了,偏你们胆肥的不行,你们既然知道了这里的事,就走不得了,今天阎王不收你们都不行了。”
“龟老汉,我的朋友是不是被你抓走的?”佟十方用刀把狠狠砸门,“我的人但凡死了一个,我就亲自走一趟阎王殿,拿刀逼着阎王来取你的狗命!”
“小娘子说笑呢,”那老汉托着烟杆子讥诮道:“咱做这种买卖的,还怕阎王不成?阎王来了我也敢削他的肉拔他的骨。”
佟十方好诧异,头一回遇到比她还嚣张三分的。
她用刀在门上砍出一个豁口,透过层层叠叠的铁链打量外面的光景,火光将那群人照的很清楚,除了那老汉,其余的约莫有三十余个青壮年,身材健硕,看样子都是练家子。
“临前给我个答案,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算你要死了,也不方便告诉你,唯一可以说的是,我的主子,就是阎王见了也要礼客相待。”老汉吸了一口旱烟,招呼所有人离开,“放心,等你们死了,烤熟的骨头拿来磨一磨,做成药粉,大有那些需要壮骨养伤的贵客等着,江湖人武功高,骨粉要价也高,绝不会把你们贱卖的。”
火势很大,滚滚浓烟很快就从缝隙里钻进来,楼中上下烟熏火燎,大概因为楼板里浸了人油,还有一股说不出的焦烂臭味,熏得人有气出没气进。
见佟十方与九郎无动无衷,良知秋有些焦急。
“火势已经封顶了,再不出去楼就要榻了,你们在等什么?”他用竹锏猛砸窗户,可惜外面的锁链又粗又大,不见成效。
“我们都成了瓮中之鳖了,还是谨慎些,等他们走远些。”佟十方仍趴在门边向外探望,片刻后道:“他们在百步之外了,时候到了。”
她将手中大刀一翻,狠狠向地面砍去。
良知秋:“你在干嘛?”
“我老家有一部经典巨作叫《僵尸先生》,”她仍在用力挥刀,坚硬的地面很快被砍出一个豁口,“故事的一开始,是两个蠢徒弟忘记给棺材底部弹墨线,于是僵尸就从底部逃走了。”
“底部?”良知秋这才大彻,“对,这是吊脚楼,我们可以从楼底出去。”
九郎接下她手中的刀,将刀口插入裂缝,借力一翘,瞬间撅起一大片木板。
三人向下一望,心中却陡然生惊。
只见吊脚楼下方全是粗细长短不一的蛇,像是魔怔了一般,正缓慢的盘旋游走,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好家伙!”佟十方看的心惊肉跳,“银环蛇,白眉蝮,竹叶青,一二三四……有八条毒蛇,这么贸然跳下去,随便被啄一口都死的难看。”
吊脚楼在咔咔嗤嗤的作响,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思虑片刻,跨梯奔回二楼,夹住胡琴又抱起那支破烂瓦罐,飞身跳回一楼。
她将膝盖压在胡琴上,单手暴力扯下上面的筋弦,然后绑在青雁弯刀的两头,临时造了一把弓,然后将瓦罐里的短|枪|头置于弦上,对下面拉弓放弦,恰好射中一条银环蛇。
九郎捏住一支枪|头,他却并不依赖弓弦,只是腕臂发力,向下飞射,只听枪|头嗖一声响,干净利落的贯穿了一条蛇的头,将它钉在地上。
二人快速对视一眼,并不言语,默契的各自发力。
小片刻后毒蛇已经全部屠尽,而吊脚楼被烧的炭一般猩红,屋顶被大火焚碎,不断有碎片坍塌下来。
“走!”
三人快速跳下,瞬间坠入蟒池,几条大蟒游来将三人紧紧缠住。
青雁弯刀翻刀,刀口对外,用力一拉,就将蟒身劈作两半。
陨铁脊枪由坚至柔,反缠上蟒头,瞬间绞入皮肉,再那么一收紧,蟒头一挣,瞬间就被刮的只剩下白骨。
狼牙锏则在手中飞速旋转,锏上长牙如刨削,将蛇的皮肉搅的稀烂。
三人迅速处理了大蟒,也顾不得其他小蛇,飞身跳出吊脚楼地界,紧接着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响,楼终于塌了。
佟十方翻身而起,两眼透出狠劲,“我去把他们一个个斩开!”
她猫一样窜起来,又被九郎那么当空一抓,双脚落回地面。
这位弟弟属实有点烦,总是破坏她的气场。
“让我去吧,你和良兄回去看看那位书生朋友,也不知道他安危如何。”
佟十方这才想起陈赝生,头皮一炸,“把他给忘了,我回去看看。”
但下一秒,她的动作却迟疑了,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耐人寻味,如顿笔一般落在九郎身上。
但话却是对良知秋说的,“良兄,要么劳烦你去确认一下书呆子,我和九郎兄一同去追那群人。”
九郎的睫毛微微一颤,笑道:“我一人去就好了,一人脚程更快。”
“我不会拖累你的。”她将胳膊耷拉在他肩上,低声道:“我只要看得见你就成。”
良知秋不知其中文章,只看二人表象,心里又是一阵风起云涌的,百般不是滋味。
就在焦灼中,那笛音又起。
周身的草木中窸窣乱响,都是长虫走地的声音。
佟十方反应奇快,从腰间取下最后一个枪|头,拉弦,一个转身射向身后草木深处。
就听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惨叫,那白衣人飞身窜出,正捂着血淋漓的腮帮子,他的脸被枪|头射中了。
“这人功夫还真的这么差啊?”佟十方惊奇不已,“他怎么好意思排上第七啊?”
“是你的功夫太好了,这叫断崖式的差距。”九郎足下起势,立刻追上去,“但他轻功不错,我去追他!”
不等佟十方说话,他便如疾风一般,转眼就窜的没了影。
人各有所长,佟十方自知自己的轻功不及他,不追了,而是转身往反方向跑。
晦暗未明之中,唯有良知秋仍旧杵在当场,他愣着不动。
蛇奴长蝰的一声惨叫,令他思绪恍然。
他似乎从那凄惨的声音中抽丝剥茧,分离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嗓音。
是谁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佟十方以最快速度赶回那间寨屋,屋子里早已没了火光,黑黢黢的,她抬脚踹开门,大喊一声:“呆子出来!”
缩在角落里的陈赝生一窜两尺高,然后四肢贴墙,胸口含喘未平,“坟头——”
“坟头?”她向前一步,“把话说清楚。”
“坟头放炮竹,吓死人啊!”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怕什么鬼敲门。”
她快步上前,逼的很近,手按在他身后的墙上,来了一个生冷的壁咚。
“小书生,你看你。”她嘴角勾笑,故作狎昵,柔声道:“这满头细汗的可怜模样,一定是刚才跑的太急,累坏了吧?”
“大、大侠,你这样,小生怪不习惯的。”陈赝生往旁边躲。
“走什么,习惯习惯就好了。”她抬手拦下他,把他推回墙上,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嘴上矫揉造作又阴阳怪气,“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你。”
他扭捏难受,一个劲推她,“大侠,别、别这样。”
“别哪样?这样吗?”她五指又揉又按,像虫子似的往他衣襟里蠕。
“来,让大侠摸摸那里,别躲啊,是不是因为弄疼你了?对不起呀,我差点忘记了,你刚才被火铳结结实实怼了一下,受伤了吧?来,衣服脱了给大侠好好看看。”
“大侠,你清醒一点!你不是流氓!”
“十方!”良知秋进门睹见眼前此景,近乎呆住,“你、你在干什么?”
“继续演!”她终于没了耐心,伸手一把擒住书生的手臂,“这么好的演技,江湖欠你一个金鸡百花奖!”
只听咔一声,陈赝生的右臂被她拽脱臼了,他痛呼一声撞到墙上,满脸冷汗。
“佟十方!你疯了!”良知秋连忙赶上前,挡在书生面前,“你在干什么!”
“书呆子,记得江州城外那座山屋吗?”她无心对男一号解释,只面色铁青继续说:“你我一同坠入床下,发现了那个组织的地下暗庄,这件事我从未与人提起,为何九郎会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和这帮人打交道?”
因为疼痛,陈赝生的脸皱的像十八个褶的包子,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那是我告诉九郎兄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对。”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确凿道:“他就是你,你就是他。”
良知秋虽心生疑惑,但未免佟十方继续欺负他,还是上前将书生扶起来。
他见他嘴唇煞白,浑身发抖,忍不住道:“你们的事我不清楚,但是你看陈兄弟这副样子,怎么可能是九郎兄?他若是他,刚才你那一扭,他必然回击。”
“忍辱负重,必有后招。”
她走上前,目光如注,“书呆子,你相信女人的直觉吗?”
陈赝生缓缓抬起头,目光坚毅又不甘,“你凭什么对我动粗?”
他不做过多的反驳,按住脱臼的手臂大步走出门去。
良知秋在后面追了几步,却没拉住他,见佟十方也不阻拦,一时两难,只得留步。
“别管他,演戏呢。”
佟十方嘴上硬的很,自顾自的将脚边木炭踢出屋外,却又忍不住向外望了一眼。
但见着那大头呆子正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墨蓝色的远天里已经浮出一片青白,描的他远去的轮廓落魄可怜,好像随便跑出一只野狗都能将他叼走。
她知道自己的这些臭毛病。
她敏感,在人世间游走永远抱着怀疑心,不相信对方是真心对待自己,她又武断,摸到一点蛛丝马迹,就认定对方对自己是有利可图。
说好听这是警惕,其实她自己也清楚,这不过就是冷漠和多疑。
没办法,因为她是她爸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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