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往寨子深处走去,雨已经停了,但四周变得越来越暗,空气清冷的刺鼻,时不时还飘来一股说不出的古怪气味。
良知秋暗暗瞥向九郎,心思一阵高低沉浮。
他原本以为这位凭空蹦出来的九郎君,与佟十方不过是半路相识,出于侠义,结伴走了一遭,没想到他居然又出现了。
方才那人开火铳的动作不过在眨眼间,快得只够他探出手,而九郎竟已能落在佟十方身前,加之此前在京城见识过他的轻功,便可窥出他功夫不浅。
偏偏对于他的神出鬼没,佟十方竟不发问,似乎两人对此十分默契。
这是搞什么鬼?
他沉吟半晌,对佟十方低声问:“你好像还没和我说过,这位九郎兄到底是什么来头?”
佟十方轻声道:“他就是甲乙局中的另外一位主角。”
良知秋心思一转,目光落回九郎身上。
竹青灯?他就是竹青灯?不可能,他看上去甚至比自己年少几岁。
良知秋再将九郎端详,不知是不是心理在左右,此刻只觉他身形挺拔,脚步沉稳,一对眼睛像鹰隼般锐利,果然非凡。
现在榜二榜三均在他右,他要带走佟十方谈何容易。
他决定试探一问:“九郎兄这次回来,是打算继续与我们同行吗?”
九郎轻轻眨了一下眼,暗中瞄向佟十方,似乎在想如何回答,“没有这个打算,我不过是碰巧路过此处,对二位行举手之劳。”
佟十方睫毛往下一沉,路过?你当我白痴呢?
“你不打算插手甲局了?你的赌注都不要了吗?”
幽暗的天光下,一高一低两处目光再次相接,他能看见她透亮的眸子里印着黑夜中远山的淡影。
“太累了。”他云淡风轻的笑了一下,“随缘吧。”
她收回目光,左手紧攥着刀柄。
说动了恻隐之心来护送她的,是他,说赌约生死随缘的,也是他。
说‘我永远爱你’的,是他们,说‘分手吧’的,也是他们。
女人说话过心,男人发誓走肾,可能有时候连肾都不走,就只是上下唇碰一碰,和玩笑似的。
男人都是狗东西,她默念一百遍。
漆黑的天幕下,雨停了,九郎抬手抹去鼻尖上悬挂的一颗雨滴,借此动作的掩饰,他黝黑的眸子挪了一下,快速精准的睹了佟十方一眼。
但见她脸色冷若玄冰,左眼写着生畜,右眼写着勿近,每根寒毛都挂着不如意。
不过是随口搪塞了一下,居然把她气成这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领路那人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位好汉,到了,就在前面。”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破败的吊脚楼,隐在草木中。
那领路人噗通一下跪在三人面前,把脸往泥浆里用力磕,“三位好汉绕过我吧,我只是打下手的,入行当刚满半年,只赚了几根鸡毛,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还有十八娇妻——”
佟十方原本就心情抑郁,烦躁的抬刀挡泥,“就你这猥琐相还有十八娇妻呢?你们这些做杀人买卖的,丧尽天良,别拿什么老母娇妻当挡箭牌,就是膝下养着一百零八好汉也得给我恕罪。”
“女侠!”
“闭上眼睛。”
“女侠……”
“我好心叫你闭上眼睛,是怕待会儿吓到你。”
那人不肯,头磕的越来越重,在地上形成一个深坑。
“不闭是吗?行,那就休怪我了。”
她手中的刀已经抬起来,却被良知秋按住刀面,“算了吧,他已经这样求你,何况他也不是主谋,放过他吧。”
“如果作一作恶,再卖一卖惨,求一求人,就能保住小命,那还要王法做什么?作恶的成本未免太低了。”
“王法也要量刑而论,你敢保证将他交给王法,王法就一定会要他的命吗?”
又来了,又来了,良知秋啊良知秋,你和你爹是一样的古板!
佟十方心累,不愿周旋,用寸劲震开他的手,一刀出去,将那人从上至下劈开了。
“十方!”
“大哥,一个上有老母下有娇妻的成年男子,怎么可能不知这种勾当是丧心病狂罪无可赦的?明知有罪而为之,就是该死,即便他不是主谋,但他毕竟为虎作伥,就因为这些伥多了,虎才特别的恶。”
她轻轻抬起下巴,淡漠的望着前路,“而且我说的王法是江湖上的王法,江湖之王的法,除非榜一崔隐立刻现身,否则我就是法。”
在同州时,二人险些因为不愉快而分道扬镳,但他仍是不争气的挂念她,为她回了一次头,她那时大为感动,软言软语来致歉,月光下,她柔媚温软的目光主动真诚,令他不计较前嫌。
他还以为,经一次磨合,二人在下一次碰壁时,可以各退一步,不会再生出间隙。
但今日她又重现了当日的那一面,又武断又固执。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我没有变,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影子,都是虚假的幻象。
他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竟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平和委屈,似乎被蒙骗了。
这一次他没有继续反驳,见佟十方与九郎已经走到前方去,便定了定心绪再次跟了上去。
三人走到那座吊脚楼前,见楼面黝黑,四壁爬满枯藤,风一动,枯藤叶就上下浮动沙沙作响,像是有人藏在下面。
佟十方径直登木梯,打算闯门,九郎将她拦下,“你现在左手运刀如何?”
“不太顺手。”她将弯刀在身侧翻耍了两下,“不过对付这群小喽啰还绰绰有余。”
“以前遇上的那群是喽啰,不代表现在这群也是,他们选在这落点,无非是因为此处就在太行古道边,方便抵达雁门关,方便和关外异族人进行交易,自古押货的风险最大,能跟到此处的人,功夫未必差,你还是要戒备些,不如我先进去一探。”
佟十方没接话,若有所思的,眸子里有什么在渐渐凝结。
又过了片刻,她目光才一散,“不行,这楼这么大,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人,我是江湖第二,现在虽然断了一只手,降半级那也是二点五,你才江湖第三,我都不行,你怎么行?还是让我和你一起进去。”
“那良兄呢?”
良知秋睹了一眼佟十方,见她不吭声,主动道:“我守在这吧,以防万一。”
如此,佟九二人便进了吊脚楼。
这吊脚楼年代久远,又因为山间潮湿温热,楼体有些腐蚀,每一块木板都是松动的,踩上去嘎吱作响,好像随时都要塌。
为了不引人注意,二人尽量脚步轻缓,也不敢打火,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刚摸墙登上二楼,佟十方就踢到一个东西,是圆的,滚出去一段才停下。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将刀插入墙面,轻易的撬起一块木板,外面淡青色的天光涌进一些,终于能让人看清楼内结构,这是一个回字楼,四处都附着着霉菌黏菌,刚才被她踢出去的果然是一个黑黢发霉的骷髅头,正用比夜色还深的眼窝看着她。
九郎睹见角落倚着一堆东西,上前用陨铁脊枪拨弄开。
“这里有一把胡琴,看起来不寻常,应该是人骨人皮人筋做的,还有一个破烂瓦罐,嗯……里面是一些人骨制成的短|枪头,是羌族样式,不过都是残次的,应该是被丢弃在这的。”
“看来他们和胡人羌人有交易。”佟十方踢了踢脚边的东西,“再看这个,是个金刚杵,是藏教喜欢的人骨制品,俗称嘎巴拉,他们认为人骨法器比其他法器更加有神力,看样子,他们还和藏地有交易,能把事业版图扩的这么大,这组织来路不简单。”
九郎回头打量她,“你懂的真不少。”
“那是,你可以叫我维基百科。”
外面良知秋靠在门边,正为佟十方的事而心烦意乱,他抬起头,见远处一间寨屋上立着一个白色人影。
天色极暗,距离相隔极远,他看不清那人面貌,但他能确认,那人正在看着自己。
危险似乎在逼近,他双手握紧狼牙锏,正待对方靠近,却见那人抬起手,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白色长笛,紧接着,一阵诡异的、甚至谈不上是乐曲的笛音飘飘传来,在山体之间回荡。
四周草木开始剧烈颤动,下一秒黑暗中钻出无数蛇虫,似疯似狂的向他脚边聚来,他挥锏驱散一些,正嘲笑这些小把戏,却听见天顶上传来无数嘶嘶的气音。
他仰头向上,看见吊脚楼的屋檐上盘旋着大小不一的蛇与蟒,它们听从着笛音的操控,迅速向他靠拢,蠢蠢欲动,鲜红的信子险些就要逼到他眼前。
良知秋向后退了数步,竹锏再出长牙,干净利落的打向一只蟒的七寸,然而那大蟒并未负伤,反被激怒,迅猛的缠上他的锏和手臂,蟒身越缠越紧。
在锦衣卫所的这些年,没有什么兵器是他没见过的,但他却不知长虫也是一种武器,这一时有些慌了阵脚。
他的右臂渐渐吃痛,因为积压瞬间失血,五指变成紫红色,绵软无力,手中的锏也随之落地。
他立即用左手掐住蟒头,五指回扣,用尽力气与它较劲,直到他的右臂彻底失去知觉,他的左手五指才捏碎蛇头,令它一命呜呼。
远处笛声又是一阵叠嶂,其余长蟒也向他扑来,他几个闪身避开,飞快的拾起锏,撞入吊脚楼,将门关上。
“十方!”
楼上二人闻声立刻跳至一楼,“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良知秋抬起头时,双眼满是血丝,“外面有一人,白衣,脸上涂了黑色油彩,手持长笛,能操控几条大蟒。”
九郎面色微微一变,“是刀剑榜榜七,蛇奴长蝰,奇怪,他对江湖事明明毫不在意,竟也追来了。”
“可能是受人雇佣来杀我的。”佟十方紧了紧刀,“无所谓什么缘由,犯我命者,我恒诛之,我去会会他。”
九郎将她拉住,“你别小看他,他虽然身在榜七,手上功夫一般,但他的控蛇术却十分诡异,远比想象的要难缠的多。”
“他是怎么控制蛇的?”
良知秋回,“他有一把长笛,是靠笛音。”
“好说,我去掰断他的笛子了,撕烂他的嘴。”
询问之间,外面突然有稀稀疏疏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铁器隆隆响。
三人感到不对劲,立刻推门窗,却发现整座楼已经被人用铁索缠的严严实实。
就在这时,外面窜起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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