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夜色深重,月明星稀。
江面上,一艘巨大的楼船灯火通明。其中人来人往、歌舞升平,倒衬得周围那些民房安静得有些诡异。
官兵们手中握着宵禁的敕令,见了那凌空飘扬着的黑色莲花旗帜,却也只敢绕道而行。
那是太景国最大的魔教——青薇教的地盘。
“呵,堂堂官府,居然向我们青薇魔教借兵?”
楼船顶层,一中年男子随意地斜躺在软塌上,周围环绕着几位娇媚美人,捏腿、捶肩、喂水果……一个不闲。
“是的,贺奇渐长老。”男子面前的人身穿官服,却始终低着头,每句话都说得毕恭毕敬,
“您也知道,南边战事频繁,抽调走了许多兵力。青州的马匪闹了也有段时间了,可衙里人手不够,始终没能将此事解决……”
贺奇渐冷笑一声,将身旁的姑娘们挥开,坐起身子,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位官员。
“都出去。”
气氛骤然间冷了下来。
官员将头越埋越低,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抬起头与贺奇渐对视了。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这儿可是青薇教的虎阙舟,坐在他面前的还是传闻中“左贺右尹”里最为凶残的贺奇渐。
他哪怕当场人头落地,青州官府恐怕都没胆量说出什么。
“过来。”贺奇渐挥了挥手,从角落处叫来了一位黑衣少年。
官员试探着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少年似乎从他刚进门到现在,就一直站在烛台边上掌灯。
在听道贺奇渐的话语后,少年方才抬头,露出一张颇为清俊的面庞来。
那张脸虽称不上有多么俊美,却胜在端正干净,颇为耐看。
“我们可以帮你,但……”
官员刚想松下一口气,在听到“但”字的瞬间,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只能给你,一个人。”
官员面露难色:“一个人,恐怕……”
就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武学高手,以一人之力面对数百名马匪,也是天方夜谭吧。
“青薇教的教主,可够格?”
“额……啊?”官员张大了嘴巴。
他甚至忘记了害怕,抬起头直愣愣地望着贺奇渐,半晌都没能蹦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青薇教主,太景国无人不闻之而色变的吃人恶鬼、千面夜叉——晏离。
有传言说他青面獠牙、鸢肩豺目,丑到了极致才会用易容遮掩;也有人说她是位绝世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杀人于无形;还有人言,他是个修炼魔功导致头发花白、面容憔悴如骷髅一般的孩子。
但不论是哪种说法,都没有人能在见到晏离的真面目后,活着离开的。
贺奇渐……莫不是想让他死?
“教主大人。”
只见贺奇渐的目光停在黑衣少年的身上,敷衍地点了点头。
他的语气中似是有着恭敬,动作和眼神却没有半点真诚,根本并非真心敬重。
“官府难得求我们帮忙,您可别给青薇教丢脸。”贺奇渐剔着指甲缝,漫不经心地说道。
少年点点头,并未过多言语,便带着那位官员离开了。
官员在他的背后亦步亦趋,只觉得这少年气息平和,怎么看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位千面夜叉。
更何况,贺奇渐一个长老,怎么可能用那种语气对待他们青薇教的教主呢?
“您……当真是青薇教的教主,晏离?”
“是。”少年应道。
他声音轻柔,似风似雪,竟是悦耳非常。
等到离了虎阙舟一定距离,官员才靠近到少年身旁,压低声音:“就当您真是教主,回头进了官府,您也不能表露身份。”
“江湖游侠,窦昆。曾拜周行山弟子为师。”
周行山原是武林最顶尖的门派之一,十几年前被西域间谍所灭,一千多人尽数丧命,只活下了几个外出游历的幸运儿。
“妙啊。就算有人要怀疑你的身份,周行山已灭,也已经找不到人求证了。如此一来,这假身份近乎天衣无缝!”
官员抚掌称赞。
听到他的话,窦昆神色微黯,却也并未多言,只是开口道:“那伙马匪在哪里?直接带我去吧。”
官员愣了愣,旋即应道:“我们召集人马还需要一段时间,您可暂且先在别院住下。”
“不需要召集人马,我一个人就可以。”
“这……那伙马匪有上百人,还有几十匹好马,您一个人……”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要做。如果回去晚了,长老会把我关起来。”
窦昆的语气淡淡的,仿佛自己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殊不知,这句话听到官员的耳朵里,有多么奇怪。
关起来?
“城东往外十里,再往北一里地,有一座百米高的山丘。他们的寨子就在那座山上。”
“好。记得将酬劳送到虎阙舟。”
窦昆后退一步,向官员拱了拱手,眨眼便已经跑到了数十米之外。速度之快,简直不逊色南疆宝马。
“这到底……”
官员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后,伸手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掸了掸灰尘。
他只是叹息摇头。
“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官员的名字叫郑明。
他有一位厉害的哥哥郑孜,这十几年来在京城的京廷尉当官。
可他胸无大志,好不容易考出点功名,最后还被人排挤到了青州。
青州是何等地方啊?
自从魔教将总部定在了青州,每一位不听话的州官都被他们用残忍的方法杀死。
最后,上至太守、下至平凡小吏,都只能乖乖地听魔教的话,帮他们做事。
百姓听魔教的管辖,给魔教交税,甚至还被蒙骗到将自己的孩子送进魔教以求荣华富贵。
这里的官府,根本就是一具空壳而已。
“他们答应了?”
听到郑明的回话,县令还不敢相信。
“是。但是具体如何帮助,他们并没有告诉我。”不论如何,郑明也说不出来“他们只给了一个人”这种话。
更何况,那还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少年……
他有些放心不下。
“大人,能否为下官召集一队人马,前去保……前去监督魔教行为。”
“好!我这就找人随你赶赴马匪营寨。”县令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他派不出来能剿灭马匪的兵,可仅仅是调些人协助的话,并非难事。
而当这十几人骑着马赶到山脚时,看到的,却是触目惊心的一幕。
郑明双瞳止不住地颤抖。
天色正好,日头高悬。烈阳洒落于满地殷红残肢之上,烘烤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他身后的不少小吏没见过这幅阵仗,已经下马呕吐了起来。
而他,也不过是个整日伏案写作的文官而已。没坚持几秒,甚至来不及从马上下来,直接在马背上就开始大吐特吐。
“呕——呕——”
郑明吐得头晕眼昏,隐约之间,好像看到一个浑身黑色的人,正提着什么东西从山顶上慢慢地往下走。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手里竟是个头颅!
“他们大当家的头。”
窦昆像是拎着个西瓜似的,将人头摆在了郑明面前的地上,还特地调整了方向,让人头好正面朝着郑明,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呕!!”
郑明吐得更厉害了。
窦昆有些不解,看着他身后面色苍白的士兵们:“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郑明瞬间毛骨悚然。
他立刻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如果他跟这些人说了少年是魔教教主,他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如同斩杀这些马匪一样,轻易地将士兵们全部杀光。
他现在丝毫不怀疑少年的实力,剩下的,只有恐惧。
“你是窦昆,来帮忙的江湖游侠而已。”郑明都没心思吐了,连忙解释。
窦昆歪了歪头,突然朝着郑明伸出手来,吓得他连人带马后退了好几步。
等到他停了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窦昆的手上,居然是一块洁白的帕子。帕子的一角还用青绿色的丝线绣了一个“昆”字,针脚细密精致得不像是个男人的手艺。
窦昆清淡的眉眼中,不由得显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叹道:“擦擦吧。”
郑明连忙将帕子接了过来,擦去嘴角不小心粘上的呕吐物。
他忽然发现,窦昆虽然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人,脸上却没有沾到半点血迹,依旧白皙干净。
窦昆倒也没要回帕子的意思,只是道:“不知能否借一匹好马,我该回去了。”
这寨子比他想象的要难打。本以为一个晚上便可了事,到最后,哪怕一刻不停,他也还是多花了几个时辰。
不得不说,真是挺累的。
“好,好……你骑我的马吧。”
郑明主动下马,还不忘绕着自己的呕吐物和地上的人头走。
“多谢。”
窦昆再次拱手,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事后,郑明带着人进了寨子查看,才发现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被好好地安置在了一处。一些态度良好的马匪,也只是用绳子捆了起来,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他们看到的,被窦昆大卸八块的,都是最穷凶极恶,也是害人最多的马匪。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贺奇渐皱着眉头,语气不悦。
窦昆低头站着,原本清耳悦心的嗓音,因为一夜不眠的疲惫而略显沙哑:“我的错。”
“教主大人,您最近,是不是练功懈怠了?”
贺奇渐走到他的身边,双手死死捏住他的肩膀。用力之大,恨不得将他的肩胛骨捏碎一般。
窦昆额头疼出薄薄一层冷汗,却依旧不敢有丝毫还手:“我这段时间会延长练功时间。”
“哼。还请别忘了,您的命是青薇教救回来的,您现在修炼的功法是青薇教的无间心诀,就连您现在的姓氏都是前教主大人的。以前从周行山学来的坏习惯,该改的,都得改。”
“是。”
“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
“我不该,放过那些心存善念之人……”
“不对!”
贺奇渐猛地大喝一声,将窦昆的身子狠狠摔到地上,靴子的后跟踩上他的咽喉,凹陷进去。
“他们是心存善念之人?不,他们只是青薇教的敌人!您是我们的教主,我们都指望着您呢,您怎么能对敌人手下留情!
今日是他们不死,明日,就是我们要因您而死啊!”
“我……我应该把他们……咳嗬……”窦昆痛苦地蜷缩起了双腿,两只手本能地抓着贺奇渐的脚踝,想让他踩得松一些。可多年来积累的恐惧,却让他不敢用力,只能虚虚地握着。
“怎样?”
“把他们……都杀了……”
“说得好!不愧是我们的教主大人。”
贺奇渐将脚松开,窦昆就这么躺在地上,激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他的脖子上,也清晰可见地留下了一道红印。过不了多久,那便是深深的一块淤青。
诸如此类的淤青和伤痕,他浑身都是。
“但是,犯了错还是要接受惩罚,就算是您也不能例外,对吧?”
贺奇渐狭长的双眼死死盯着窦昆,倒映出少年面庞上,抑制不住的惶恐之色。
“别再把我关进那里了……”窦昆近乎卑微地拉扯着他的衣角,“别关我……除此之外,怎样都可以。”
“不行哦,这也是为了您好。”
贺奇渐笑着,将他的教主大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还不忘拍拍他衣服上沾染的灰尘。
“走吧。”
那是一个狭小的盒子,够一个人坐直身体,或是佝偻着背站立。
盒子的侧边顶上是栅栏。能递馒头和水壶进来,也能透进一些光。
但是,只要门被锁上了,里面的人不管是用什么办法,都绝对没有可能出来。
“贺奇渐,贺长老……左护法……”
窦昆回过头来,拉着贺奇渐的手臂,一次比一次卑声低语。
那扇门像是一个幽深的黑洞,他只要一步迈进去,就会永堕漆黑地狱,变成没有人能看见也没有人能听见的一颗,透明的灰尘。
不管他如何疯狂地嘶吼,用尽全力地敲打墙壁,都没有人会理会他。
“我不想进去。”
“乖,您进去是修炼心性的。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放您出来了。”
贺奇渐阴阴地勾着嘴角,面皮似乎是在笑,肉却没有使上半分力气,只是徒劳无功地颤抖了几下。
一连串铁链互相敲击的声音后,盒子的门被贺奇渐打开了。
他一把将窦昆推了进去,而后迅速地关上门,铁链一层层地把盒子捆了起来,让其牢牢地与地面上的钩子固定在一起。
“啊——啊——”
“求你,求你放我出去啊!!!”
下一秒,里面爆发出凄惨的哭喊声。
少年发了疯地喊着,不知是在用头还是在用拳头癫狂地敲打着四周墙壁,“咚咚”的声音震耳欲聋,一时间几乎整座虎阙舟都能听到。
一位新来的侍女听到这动静,只觉心里一阵阵地打鼓,忙扯着身边人问道:“这是怎么了?是长老抓了新的犯人在拷问?”
“哦,那是我们的教主。”答话的侍女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教主大人为了青薇教修炼魔功,时不时会走火入魔,所以长老就会将他暂时地关起来几天,压制魔性。”
新来的侍女心有不解,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好感叹道:“怎么感觉,教主大人他,有些可怜呢……”
“这话可千万别在贺长老面前说啊!”答话的侍女忙道,“我们只能敬佩教主,害怕教主,却千万千万不能有怜悯。长老说过,教主最讨厌别人可怜他了!”
“啊?好吧……”新来的侍女不敢继续闲聊,开始接着忙自己手头的工作了。
诸如此类的对话,每一年,都会在青薇教中重复上演。
教徒们只知道晏离强大,晏离会庇护他们,晏离是青薇教的支柱。
但从没有人知道。晏离,其实只是贺奇渐身边一个名为“教主”的,听话的奴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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