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昆睁开双眼。
他的身下躺着好几个僵硬的尸体,身上,还压了半个尚且温热的。
外面传来几个人的交谈之声。他们所说的都是西域的语言,窦昆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盒子颠簸了起来。
窦昆感觉得出来,他们现在应该是正位于一辆拖车上面,被人从山上往山底下拖去。
山路颠簸,他趁着某次起伏大的时候,悄悄将身上的尸体挪开。
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一丝光芒,他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冼秦瑶师姐。
冼秦瑶为人温柔,就算有时候发现了他和北宫师兄的恶作剧,也不会揭发,还会主动为他们打掩护。
有一次,他们三人下山历练,北宫师兄追着贼人跑远了,他又刚巧摔伤了腿,冼秦瑶就背着他,走了十几里的路,才找到歇脚的地方。
每年冬天,冼秦瑶还会帮山门上下所有人煮姜汤喝。见了北宫秩,就往他碗里多放勺糖。
就是这么好的秦瑶师姐……
现在睁大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窦昆。
窦昆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泪水,却不受阻碍地从他眼中滚滚而下。
一只手,突然抚上了他的脸颊。
窦昆瞬间僵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冼秦瑶。
那只手细腻、修长、动作轻柔,将他脸上的泪水拂去后,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小昆,杀了我。”
冼秦瑶的声音细不可闻。
在说完这句话的下一刻,她的眼神便立刻失去了一切情感。被完全控制了的傀儡双手发力,掐在窦昆的脖子上,企图将他直接扼死。
窦昆亦伸出手来,双手紧紧压住师姐的气管。
在这狭窄的小盒子中,两个人的四肢紧紧相贴,不论是谁,都无法挣脱开另一人的压制。
窦昆一直掐着她。
直到盒子不再颠簸,他们被放置到了平地上,他都不曾松手。
他不想被外面的人发现。
他不能,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否则他就会死,师兄的牺牲,也就白费了。
过了很久……可能是几个时辰,也有可能是好几天。
一开始,他的鼻子边上都是血液干涸的腥味。
到了后来,这些尸体逐渐开始散发出一股很大的人味。这种味道浓郁至极,臭得令人作呕。
窦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松开的手。冼秦瑶的手臂还搭在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已经从硬重新变回了诡异的柔软。
像是一个干掉的面团,一用力,就能碎成一块块肉块。
窦昆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盒子里总是漆黑一片。
他睡啊睡啊,在梦里,身旁的尸体都腐烂成了肉泥,肉泥又化成了水,粘在他的身上,又疼又酸。
白骨硌进了他的身体,嵌入骨髓,死死地抓住了他。
他长在了这片恶臭无比的骨头上。
逃离不开。
“小昆,跟师姐走,师姐带你回家呀。”
冼秦瑶像是一束光,突然间出现在他的面前,刺得他眼睛生疼。
她是那么温暖,那么美丽。
她代表了周行山,代表了舒适与幸福,代表了他一切快乐的过往。
窦昆怎么舍得拒绝她。
他站起身,挣脱开背后所有的束缚,朝着冼秦瑶伸出了手。
——再一次,狠狠掐上了她的脖子。
“你居然敢冒充秦瑶师姐。”
他气得两臂发颤,额头青筋暴起,双眼瞬间便爬满了红血丝。
“一个区区幻影……区区幻影!你怎么敢玷污她!!!”
“冼秦瑶”顿时害怕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在窦昆盛怒之下,她化为了一道雾气,消失在了窦昆的身周。
与此同时,那些阻碍了他感官的浓雾,也失去了所有的效力。
窦昆浑身力道一泻千里。他无力地坐在地上,抬头望天,大口地呼吸着这片森林里不算新鲜的空气。
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精神上,却是实打实地重新经历了一遍内心最恐惧的噩梦。
休息片刻之后,他立即开始在周围搜寻着北宫秩和虞霏的身影。
所幸没花多长时间,他就成功找到了晕倒在地上的虞霏。
“醒醒!”
他直接将虞霏推醒,丝毫没有顾及对方状态的意思。
“唔……”
虞霏幽幽地睁开双眼,第一件事,就直接拔出腰间的冰魄,横在了窦昆的脖子上。
若不是窦昆眼疾手快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一击砍到实处,他恐怕真得人头落地。
“你看清楚我是谁!”窦昆大声喝道。
在巨大的声响作用下,虞霏总算是稍稍清醒了些许。
他茫然地放下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用颇为扭曲的姿势将自己身前身后都检查了一遍,才彻底放下心来。
“抱歉,我刚才……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虞霏脸色发白,神情是罕有的脆弱。
窦昆并不清楚他曾经的经历,但按照自己所看到的景象类推,所有人来到沣涝岛后经历的第一关,应该就是自己心中最恐惧的事情。
在与师兄重逢之前,他最害怕的,毫无疑问是师兄自戕于面前的时候。
到了现在,他最害怕的事就变成了被关在盒子里,亲手掐死师姐的那一幕……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去找北宫吧。”
窦昆将虞霏扶了起来,把两把在雾气中散发着莹莹光芒的美丽宝剑,也递交回了他的手中。
“好。”虞霏低低地应了一声,估计是也没什么力气再跟窦昆较劲了。
而另一边的北宫秩,则是对自己身处幻境一事,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穿了一身淡黄色的睡衣,斜斜倚着自家门框,望向门外整整齐齐站立成三排的刑警队员们。
雨很大。
凌杂地打在屋顶,打在伞面,打在他们的雨衣上。
听得人心烦意乱。
“你贪图钱财,制作伪证,我们现在将以渎职令逮捕你。”
北宫秩笑了笑:“真会放屁。”
“我只能相信证据。抱歉。”
他被拖进雨里,原本松散的头发瞬间被淋得不成样子,贴在他的脸上、脖子上。
他低垂着头,几乎睁不开眼。
曾经的他,不会生气,不会埋怨,不会恐慌。
他的情绪如同一根永远不会颤动的直线。无喜无悲。
但现在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他恣意潇洒过、温文尔雅过、卑贱如泥过。
他已经有了自己牵挂的人。他想要好好地保护自己的小豆儿,自己的师弟。
过往的噩梦,现在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来,猜猜我下一步想做什么?”
北宫秩扬起笑容,从身旁人的腰间,快速地抽出了他们的□□。
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帮你们摁个快进键。”
窦昆贴近北宫秩的耳边,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之温柔动听,好似在休息日的早晨,叫醒贪睡了片刻的爱人一般。
“北宫……”
北宫秩应声醒来,一双水润的眼中带着三分迷茫,仰视着窦昆,些许雾气凝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化为晶莹的水珠,更衬得他虚幻如仙。
窦昆一时间晃了神,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压在北宫秩身上,忘记了起身。
但北宫秩很快就回了神。
楚楚动人的眼神瞬间变回了平时的玩世不恭,他低头浅笑,抬手勾起他的下巴:“小郎君再不离开,妾身可就要仙人跳了。”
窦昆顿时双颊发烫,可以说是仓皇失措地站起了身。地上分明平坦得很,他还是差点左脚绊右脚,摔出一个大跟头。
“抱歉北宫,我刚才……”
“真是不经逗。”北宫秩不禁笑出了声。
站在一旁的虞霏只觉得牙根发酸,开口打岔:“这浓雾,是不是有致幻的效果?”
北宫秩摇了摇头:“跟雾气没关系。有很多植物,会散发出一种无色无味的物质,让过往的天敌感到害怕而退缩。”
“所以大师兄的意思是,这沣涝岛上几百年没有过任何人生活,可能会有密度极大的这类植物。所以当我们靠近之后,也会中招,从而产生幻象?”虞霏立刻举一反三。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北宫秩叹道。
漫天彩云久久不散这种事情,本来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若说这沣涝岛上真有什么神迹,能够控制人内心的想法,乃至于制造出恐惧的噩梦,也不是不可能。
“窦昆?”
那边两个人在讨论岛上发生的事情,一旁的窦昆,却还在回味刚才看到的眼神。
师兄的心里,总是装着很多的东西。不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窦昆都不曾看透过师兄的真实想法。
但是,在师兄刚醒来的那一瞬间,那个眼神,软弱得不可思议。
究竟是什么事情,才会让师兄感到害怕?
“窦昆!”
“啊,北宫,什么事?”窦昆连忙回身,用正面面对着二人。
虞霏的目光转向北宫秩,后者只停顿了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一秒,而后道:“我们继续前进吧。”
“好。”窦昆和虞霏两个人的声音巧合地同时响起。
虞霏充满敌意地瞪了窦昆一眼,继续走在前面开路去了。
窦昆自然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在心中暗下决定,一定要表现得比他更好。
至少这第一个回合,是他先醒来,找到师兄的。
是他获胜了。
年轻人心思单纯地,在这种事情上较劲。
走着走着,三人面前豁然开朗,显露出一副繁华的城市景象。
城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毫无疑问,这也是幻象。
而在窦昆的后脚,彻底离开那片密林的一瞬间——他的眼前景色变幻,再不见另外二人身影。
与此同时,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满是泥泞,短小纤瘦却有力,决然不是他自己的手。
他竟然,在一瞬之间,进入了别人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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