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没过几日,天界迎面袭来一个噩耗:鬼界向他们下了战书。
“这鬼王想干什么?”凌霄殿上,一神愤然道,“我们多年相安无事,无缘无故的打仗作甚?”
玄明君在一旁淡淡道:“据说,鬼界大将军不参与此战。”
“确有其事?”
又一神道:“确有其事。”
夏木辰听在耳里。鬼界的大将军,名唤周苍雪。他战无不胜,天兵每每迎上他所率领的鬼兵,就没有过胜算。在鬼界,他俨然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不过这个神话是上一代的故事,到夏木辰这一代,对于大将军的传闻愈发少了。周苍雪已经许久不曾亲自率兵,故而,夏木辰、沈依望、成文君这些神对于这位将军,心里并没有什么畏惧感。
众神云集凌霄殿之际,皆是天君分派任务之时。待作战部署布置完毕,众神便回殿准备了。
“他所说的‘数日以后,万事难说了’,竟是这个意思?”夏木辰回殿的路上想道,“唉,他怎么这么可恨!”
回到殿里,夏木辰直截了当道:“认为自个儿能出去打仗的,来本君这里报个名儿。”
结果,花蘅殿里所有的侍神都报了名。
“……”夏木辰沉默半晌,道,“认为自己实力非凡的留下了,其余人可以去做别的事了。”
留下来的人几乎占了十中之九,夏木辰扶额道:“你们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什枝大声道:“花蘅君,您说过,做神要有自信一些。”
梓樟应和道:“脸皮要厚一些。”
花精灵萱萱道:“脸有时可以不要。”
又一侍神道:“为神当勇敢而无畏!”
“……”
他们越说越来劲,夏木辰黑着脸:“都闭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打仗不是好玩的!”夏木辰严肃道,“虽然我没有打过仗,但战争绝不如下凡平个小乱那样简单,有可能会死的!你们好好想想罢。”
“神鬼大战,”成文君道,“两百多年前也爆发过一次,爆发原因是……不念了,这里有清楚的记载,你们自己看罢。”
夏木辰接过卷轴,徐徐展开。花蘅君、尧予君、落羽君、桑湛君、熙谐君……一向人少的藏书阁竟一下子聚集了十来位神君,简直匪夷所思。一问,原来他们都是来了解上一次神鬼大战的,可见新一代的神官们的历史常识多么匮乏。
众神聚在一起,沈依望冷淡道:“这么多人挤着,怎么看?”
夏木辰安抚道:“不慌,尧予君,你与我负责同一战线,我们可以慢慢商谈,我看完了就讲给你听。”
沈依望不甚愉悦地道:“哦。”
桑湛君道:“本君也看不见了,给本君留一块位置啊!”
“先到先得。”落羽君推开他,“我们马上就看完了。”
待看罢卷轴,众神之间没了轻松,只剩下凝重。年轻的神官们没有料到战争是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前几日洛神殿内,银天之瀑向他们显现了天裂的隐患,洛神登时就变了颜色,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观其神态,天裂的忧患似乎更大了。诚然,在场的众神大多没看出忧患在何处,能看出来的恐怕只有三位上神。
不多时,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天君一声令下,众天兵就此出发。
渭水边,寒风萧瑟。
夏木辰与洛澜并肩而行,夏木辰一身青衣,洛澜白衣胜雪,风吹仙袂飘飖举,身后是千万天兵神将。
洛澜道:“此战凶险,务必当心。”
夏木辰回答:“大人放心。”
风吹走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默,母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独处过了。对于夏木辰而言,母亲是神圣但冰冷的。无情岁月的流逝早已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鸿沟,泼天巨浪倾泻其间,最终将两颗心隔离到天涯两岸之遥,将原本最最浓郁的关系淡化为稀薄无常。
两人阒然无声地前行,十万天兵遥遥尾随于身后。夏木辰侧身望去,只看见洛澜凉薄的侧脸。多情的心再度发出感叹:不知是什么,夺走了一位绝代佳人的笑靥,让她成日白衣加身,满面风霜?
洛澜停下脚步,夏木辰随之停下,两人即将奔赴不同战线。洛神殿下贵为上神,法力远胜普通神官,邪祟妖鬼在其银霜剑下无处遁形。可夏木辰却隐隐觉得,洛澜今日似乎有点不同寻常。
洛澜目光飘渺,像看着夏木辰,又像看着他身后的渭水,像看着夏木辰的眉眼,又像透过他,顺着时光洪流逆流而上,看着昔日的故人。
风吹起了洛神的鬓发,冰蓝的眼睛一惯如万年冰原,此刻却透出难以察觉的柔情。夏木辰一时有些愣住了。
洛澜轻叹:“木辰,你的眼睛很像你的父亲。”
夏木辰仿若被从天而降的寒水淋了个通透,灵台顿时一惊,洛澜主动提起夏木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孩提时,夏木辰总是追问,后来被拒绝多次,渐渐不再深究。但始终好奇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直到知道父亲是……后,才明白,洛澜不想提及的原因,许是因为恨深。
夏木辰语气里带了几分小心,“大人,不,”夏木辰改口道,“母亲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洛澜目光清寒:“斯景斯情,徒生感叹。”话音里,不知不觉流露了些许怀念。
“他当初,在神鬼大战后,化作了萤火飘散。天界始终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修道人。”洛澜的语气无喜无悲,听不出情绪。
渭水被风吹动,草随风披靡,不远处大军等待号令,留给母子的时间不多了。洛澜抬手,止住了夏木辰飞扬的发丝,轻轻别在了耳后。难得的温情。
夏木辰终于问了出口:“那母亲您……可曾爱过父亲……哪怕只有一点……”还是说,不管世事如何变迁,留下的始终只有悔恨。
洛澜没有回答。
天地浩大,亘古永恒。水汽扶摇而上天穹,为即将开启的大战奏响悲壮的序章。
就在夏木辰以为洛澜不会回答时,洛澜开口了,说的却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我与他故事的最终,在他灰飞烟灭时,我若……靠近他一步,他最后………”夏木辰凝神倾听,然洛澜的声音渐渐微弱,成了呢喃,叫人再也听不真切。
但接下来的这句话,夏木辰听得一清二楚,洛澜说的是:“对不起,木辰。”
这一声对不起,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是作为母亲的亏欠,还是为无情惹下的祸根,实在难以分辨。
夏木辰望向母亲深邃的眼睛,无情的眼眸,此刻可堪道是无情却有情。
洛神,始终叫人看不透。
洛澜转身:“我去了。你可记得,你正位成神的那日,我对你说过的话,你立过的愿?”
夏木辰肃然道:“母亲道‘为神者当胸怀苍旻,不滞于物,不乱于情’,而我向天地立心,‘愿拥有一颗透明的心和一双会流泪的眼睛,愿化作光明烛,生生世世,燃烧自我,烛照逃亡屋’。”
洛澜颔首:“唯愿君永志之。”说罢,迈步向前,衣衫随风摇曳。汩渭水畔载满了离情,夏木辰心知,此战凶险,洛神身为上神,所肩负的责任将更大。只是经历过两次大战的她,折旧的心里,不知是否依旧会感叹世事之兴亡。
夏木辰缓缓在洛澜身后跪下,双手交叠,高举过头顶,摆出祭拜天神的姿态,朗声道:“洛神教诲,夏木辰牢记于心,必将永生躬行!”说罢,叩首三下。一拜,再拜,三拜。
洛澜闻声却步了片刻,但始终没有再回头。夏木辰拜罢起身,久久凝望着远方,而后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毅然决然亦不再回头。
渭水中下游战线。
沈依望正站在天兵的最前方,头束蓝色发带,身着暗色玄袍,袍上绘着繁复的曲线,流光溢彩。放眼望去,天兵一片肃穆,琉璃盔甲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如此怎不令人心神激荡!夏木辰飞掠众神兵而过,站在了最前侧,同沈依望并肩。
沈依望目不斜视,一声令下:“出发!”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浩浩荡荡,凌万顷茫然。击鼓之声轰然炸响,一击又一击敲打在心上,士气随之高涨,直至巅峰。
花蘅君和尧予神君负责渭水防线。沈依望拨了五成兵力来到前线,另外五成坚守后方。
夏木辰正色道:“本君生平第一次指挥作战,望与尧予神君首战告捷。”
沈依望冷冷道:“鬼界区区宵小之辈,何足挂齿。”他本无心战争,胜负皆不放在心上。只叹兴亡都是凡人苦。天鬼交战,伤的最重的是凡间。上天将降下雷霆和闪电,大雨倾盆不休,摧枯拉朽一般。曾经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的人,对此无一不深恶痛绝。
随着最后一声鼓角声落下,仿若只是一刹那,天空已被黑云压顶,河对岸万箭齐发,每一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狂风呼啸,渭水激起千层巨浪,意欲拦截箭矢,虽堪堪刹住雷霆之速,却依然阻拦不了其穿水而过,直直射向一众天兵。但无人畏惧,迎着箭矢逆水而上,凌波而行,整个渭水仿若弥漫上一层厚重的白霜,那是万片琉璃甲前进渭水与彼岸交战的奇观,战士们英勇得如在箭雨的阴翳下乘凉。
流幻光华映入夏木辰的眼睛,点亮了黑色的瞳孔。他催念咒术,无数飞花顷刻绽放,纷纷扬扬地飞向渭水上空,看似轻柔无害,然转瞬间却将箭矢支支摧折,强悍的力量可借此一观。
鬼王慕容氏,远古时代当称之为天界的死神殿下。然而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到如今同室操戈,天界与鬼界早已势不两立。哪怕神明的法力倾颓,天神一个接一个陨落,但是,尽管如此,除非世上再无死亡,不然死神依旧可以代代永生。
河对岸乃慕容氏座下,将军聂锦。他所率领的鬼军属于鬼界最强悍的十军团中的一支,号“白马军”。故而,聂锦亦被称作“聂白马”,“白马将军”。夏木辰还记得花蘅殿那一众小仙官曾嗤之以鼻,大嘲鬼界何等不会取名。当然,与天界的封号如“花蘅”、“尧予”等比起来,鬼界的确朴实得多。
夏木辰同沈依望作为主帅,是整个军队法力源泉。他们立于悬崖之上,俯瞰战场。渭水萧瑟,一方纯白,令一方漆黑,很快白与黑再难分得清楚。光华与兵戈、鼓角与厮杀,多少神力流转就有多少怨气相抵,眼花耳热后,终会成为史书上一字千钧之重……和大地永不磨灭的伤疤。
沈依望双手捏诀,水波状的光晕自他手中散出,很快便弥漫了整个战场上方,天兵们从这光幕中获得了崭新的力量,整个人仿佛新生一般。说时迟,那时快,彼岸的波涛如怒,呼啸着奔涌而来,裹着黑浓浓的一片雾状物,顿时吞噬了一大片天兵。鬼兵却在黑暗中如鱼得水,开始绝地反击。
沈依望陡然道:“看!”夏木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有的天兵堪堪避开巨浪。乍看之下并无异样,然而,下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天兵们身上交战时被重创而成的伤口顷刻笼罩上黑色的雾气,眨眼间便将整个人团团围困。凄切的惨叫声骤然响起,不绝如缕,最后黑雾越缠越紧……一声轰炸声平地而起,黑雾散去,此兵已形神俱灭。
夏木辰的瞳孔剧烈收缩,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涌起,心绪回转间,恍然惊觉这便是他在芜城看到的黑雾!当时尚未使出全力便得人帮助,还未领会到其中凶险,没想到此黑雾竟能夺去神兵的性命,甚至如此轻而易举!
夏木辰已禀报黑雾之异,但顷刻之间即是一场战争的开始,又哪里有机会无暇顾及其他?
夏木辰低声吟念,花眠从天际飞来落入他的掌心。“主帅,有一人足矣。剩下的,都是战士。”
沈依望尚未回神,刚要开口,夏木辰已然俯冲而下。天地间,一道青色的身影刹那间携摧枯拉朽之势奔向渭水鏖战最烈的上空,花眠从剑柄处向剑身激起寸寸晶莹,照亮天青色的衣袖。沈依望握紧双拳,岿然不动,唯有双眼犀利地凝视着白马军,和那诡谲的黑雾。夏木辰旋转花眠剑,原本搅缠天兵的黑雾似乎感应到更为强大的召应,纷纷化作蛇形朝夏木辰游走而去。
鬼将踏着渭水波涛继续向前进军,夏木辰冷静下来,一边低吟神谕阻止鬼兵,一边借花眠召唤出岸边万片野花抚平波浪。任耳边的水声扶摇,惨叫声悲壮,厮杀声激昂,这一切都无法撼动他的心湖。结束这场战争,是身为天神的使命,减世间疾苦,亦是修道的初衷。
天兵前有花蘅君鼎力相助,后有尧予君的强悍力量支撑,终于得已喘息,重新列阵,再度英勇无畏地冲锋,迎战劲敌。
正生死存亡之际,出乎意料地,彼岸传来了急促的鸣金之音。所有人俱是一惊。只见黑雾深浓间,众鬼兵后方一高大的身影驾着波涛缓缓向前。远处的沈依望将其尽收眼底,心神一凛,心知谈判的时候到了,夏木辰也在此刻回头望向崖顶,两人目光交汇,沈依望极轻地点了点头。
夏木辰沉静道:“众兵听令,退守后方。”
天兵齐声吼道:“誓死追随花蘅君!”
黑雾尚在身侧盘旋,夏木辰的语气不容置噱,只道:“退守后方,听尧予神君之令。”
若云销雪霁,豁然开朗,待到天兵退回渭水河畔,磅礴的黑雾也随之散去,景致重新变得清晰。夏木辰冷淡抬眸,眼前,鬼军亦退回彼岸,已戎阵整齐,而那个高大的身影——白马将军聂锦,头戴黑色盔甲,一身漆黑如墨——已巍然凌波于渭水之上。
夏木辰冷笑,轻点足尖,飘然降临渭水,那万片野花似有生命,为其在水上铺就出一条鲜花大道。
白马将军见到夏木辰前来,面色冷峻,抬起手臂,鬼兵全部利落地放下弓箭,站得笔直,训练有素地等候下一步号令。白马将军凝视夏木辰良久,尔后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气贯长虹:“本将久仰花蘅君大名,然而始终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真非凡。”
夏木辰颔首:“白马将军豪气盖世,本君亦是久仰。”
白马将军说罢,踏步向前。夏木辰立定原地,警觉地注视他每一步动作,随时准备反击。花眠的华光大盛。然而,白马将军仅仅是踏着波涛向前一步步走来,并未呈现任何攻击性举动。沈依望亦从高崖上一跃而下,与天兵一同站在渭水岸边,目光阴沉地看向这边。
岑静半晌,白马将军用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殿下的玉符,不知可还在否,祈……齐公子已恭候多时了。”
“……”夏木辰蹙紧双眉,白马将军负手而立,等待他的回答。
夏木辰沉沉道:“尔等究竟意欲何为?”
白马将军遥看远处,低低道:“天界众神非等闲之辈,鬼界想要光明正大地邀请花蘅君更是难如登天,无奈只能出此下策,还望花蘅君海涵。”
“这场战争,原是为我而来?”
“白马军,是为您而来。”
“哦?”
“若花蘅君肯屈尊前往鬼界,我等将立即退兵。花蘅爱护世人,必然不愿干戈四起罢!”
无名的怒火从心底熊熊燃起,夏木辰甫一开口,白马将军即刻续道:“花蘅君举棋不定,故而,齐公子只好代您选择。天界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这个道理,花蘅君懂的。”
“……”
此岸一众天兵昂首,彼岸鬼军森严寂然,风吹过天地肃杀一片。
过了许久,白马将军不出意料地听到一声铿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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