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飞扬,漫天澄碧,转眼便到了洛神殿开之日。洛神殿钩心斗角,滨临银天瀑布,四面环水,象征着洛神司水的身份。
冰蓝的洛神殿门缓缓开启,上神、众神君以及一干仙官依序沉稳地踏入洛神殿中。小仙官们被告诫要循规蹈矩,故而礼数周全备至。但他们兴奋的目光,压抑不住的雀跃的脚步声已然暴露了真实的心情。
夏木辰同成文君同行,花蘅殿和藏书阁的仙官紧随其后。什枝离夏木辰最近,将两位神君谈话声尽收入耳。
成文君道:“洛神殿实在巍峨!藏书阁虽书籍繁多,望之浩如星海,却远不及此地大气凛然,令我之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成文君乃天界史官,掌典籍书卷事。夏木辰习惯了他说话的咬文嚼字,回答道:“上神宝殿嘛,终究是不同寻常的。”虽在应和成文君的夸赞,语气温和,却颇显冷淡。什枝不免纳闷,瞅了身边的梓樟一眼。梓樟也是花蘅殿的侍神,平素与什枝最亲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旁又一位神君插道:“洛神殿虽说气派,却不免过于冷清啊。”
成文君沉吟半晌,道:“洛神殿下遗世独立,清冷不凡,想必此殿正合其心意罢。”
又一神道:“玄明殿兵器陈罗肃杀霸气,落羽殿仙禽飞舞美不胜收,而藏书阁满是沉淀的书香味,花蘅殿喜气洋洋,各有千……”话音未落,夏木辰猛地一拍此人的背,不服道:“兄弟,我的花蘅殿如何能被称作喜气洋洋?又不是月老的香火琳宫!花蘅殿内鲜花满枝、百草滋荣,凡是来我殿一游之人,观良辰美景,莫不惊叹,着实是赏心乐事一……”
众神忙道:“打住,打住!”
穿过迂回的长廊,大片琉璃台呈现眼前。什枝顿觉豁然开朗。只见琉璃台层层台阶皆为透明色,倒映朵朵云彩,看似如结冰的水面,白靴踩上去却悄然无声,毫不滑脚。登上九九台阶,穿过大小宫殿,水汽倏地漫延而来——银天之瀑浩然呈现眼前。
什枝的呼吸刹那间屏住。银天之瀑竟有三千尺之长!浩荡的水雾蒸腾,水声哗然,磅礴似无边无际,从天界无限高远的天穹之上倾泻而下,用凡人的话说,宛若横贯星空的银河洒落九天。立于高处,天界的辽阔尽收眼底,神树繁茂,水流潺湲,汇向渺渺圣山圣海,消融了粉红花瓣翻飞的姿态。
泱泱天界,除天君外,共有三位上神,八十七位神君,以及以千计数的仙官乃至以万计数的天兵。每一殿神君来到,立于九九台阶边的流缨、子淼二位侍神便高声通报一番。侍神报:“琼瑶殿、炘神殿。”瑶神与炘神来到了。在看到瑶神后,夏木辰的眸子亮了一亮,冲瑶神夸张地一礼。路瑶亦朝这边看来,莞尔失笑。身边的周燚冷淡地乜了夏木辰一眼,夏木辰以一个耸肩回报他。
正经说来,瑶神路瑶之于花蘅君,正如花蘅君之于什枝一般。夏木辰初到天庭,因其素手生花的天赋,被路瑶一眼相中,收入琼瑶殿门下。也只是后来,夏木辰道行愈发高,这才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花蘅殿。
成文君叹道:“师徒情深。”
流缨、子淼侍神通报:“尧予殿。”众神又是一阵寒暄。夏木辰笑道一句“尧予君”作为问候。沈依望侧目望来,冷淡回礼,目光中含有些许不明意味。
众神俱至。此筵席并无山珍海味,也无管弦歌舞,唯有一樽仙酿、一簇云团、一缕薄雾而已。洛神殿内庄严的珠丹侍神乃除洛神外位分最高者。珠丹立于银天之瀑边,颇有居高临下之傲,然礼仪却是周全备至。只见其向来客深深揖首,朗声道:
“洛神殿,谢诸君莅临!洛神殿下随后即至。今洛神殿下宴请众神,是为共商补天大计。”
“诸位皆知,苍天有裂,神明补之。然犹如扬汤止沸,至今未果。”
洛神殿珠丹侍神面容庄严,字字珠玑:“幸银天之瀑,可观天下潮汐变迁更替,有助探察源头,端本正源。今洛神殿下意欲重开此瀑,望诸君共观。在此之前,敬请诸君畅享此地风光。”
筵席这便算正式开始了。夏木辰是拒绝饮酒的,少了很多乐趣,无可奈何,便卯足劲灌别人酒。什枝同梓樟混迹众神之间,其乐无穷。尧予君、玄明君相互敬酒,落羽君走至夏木辰身边,笑着打趣:“花蘅君,本君的这杯酒您还是赏脸喝一杯罢,可别像姑娘一样了。”
夏木辰的脸红了一红,皱着眉头反驳道:“你才是姑娘!”
“这话倒是没错,”一神调侃道,“所以花蘅君喝不喝呢?”
夏木辰正色道:“我拒绝。”
“这怎么可以!”“方才属你劝酒劝得最欢。”
夏木辰被数落得受不住了,只好道:“好罢,其实,喝一杯也无伤大雅。”
“这才对嘛。”落羽君得逞,笑得愉悦。
众神正怡然自乐。骤然,一线银光自浮云深处飞来,泠泠划过水瀑,截断飞流直下三千尺。在难以抑制的惊叹声中,银天之瀑向两边徐徐分流,水汽变换回溯,光晕斗转星移,最终定形,于水流之中呈现出大千光景。
此剑,名曰“银霜”。
“洛神殿下到了!”
众神停止交流,汲汲寻找洛神殿下的身影。只见珠丹朝银天之瀑边一礼:“洛神殿下。”
众神看向银天之瀑。
什枝好奇地看了过去,大惊。使什枝震惊的,不仅仅是因为壮阔的瀑布之水竟变为了湛蓝的天色,更是因为——他从未料到,那清冷地立于瀑布之下的身影,传说中独行独往的洛神大人,竟如此风华绝代。她的一双眼睛色泽竟为冰蓝,如高山上的湖泊,又似浩瀚的皑皑积雪,素净苍茫,无与伦比,以万物作比尽是对她的亵渎。她虽立于磅礴瀑布边,水汽却未浸湿她的一片衣角,微风一吹,白衣袖依旧轻盈地飘摇。再观旁人,未曾与洛神谋面的神官无一不有些微怔愣,漫不经心的只有……夏木辰一人而已。
“洛神殿下!”众神礼道。
轻启朱唇,洛神的嗓音空灵,如空谷寂渊、青石传响,轻而有力地在众人耳畔作响:“诸位不必多礼。”
筵席结束后,夏木辰依旧同成文君结伴而行。走至殿门,夏木辰被珠丹叫住:“花蘅君请留步。”
夏木辰和成文君均停下脚步,珠丹走了过来:“花蘅君,洛神大人有请。”
成文君见状,礼貌道:“那本君先行一步了。”夏木辰颔首道:“好的,顺便把我殿的仙官带走。”
夏木辰随珠丹重新回到了洛神殿,珠丹带着他进入主殿。夏木辰一眼便看见了殿中的人,珠丹道:“大人,花蘅君来了。”只听殿里那人吩咐道:“好。”
珠丹退了出去,夏木辰走上前去,一贯微笑的脸上只剩下肃穆:“洛神大人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洛澜头也不抬,只道:“听说在芜城,你度化了一城的怨灵?”
夏木辰的手紧了紧:“是。”
洛澜却不做声了,夏木辰只得站着,整个大殿十分空旷。洛澜看完了手中的文书,这才抬起冰蓝色的眼睛:“是你做的吗?”
“……”夏木辰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洛澜没有感情地看着夏木辰,吐出五个字:“学会撒谎了。”
夏木辰的面色瞬时白了下来。洛澜站起身来:“据我所知,那人是鬼界的人,姓江,既为巴山的主人,也担黄泉一职。你认识他?”
她什么都知道了,夏木辰坦然道:“不认识。”
“此人本领很大,”洛澜续道,“可惜来自鬼界。”
夏木辰忍不住道:“那又如何呢?”
洛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木辰,你多虑了。”
“您视鬼界为敌,我是知道的。”夏木辰低下头。
“我何曾这么说过?”
“……”夏木辰不愿与洛澜争论,他们难得私下见一面,自己应当对她恭敬一些。
“你近日去松海山了?”洛澜又道。
“洛神大人什么都知道。”夏木辰扯出一个微笑,“我的确去了,我还遇到他了。您放心,我没有做出格的事。”
“那就好。”洛澜微微颔首,“你与鬼界,适当保持距离。”
“是。”夏木辰道,“还有……松海山一切如故。您若得闲的话,不妨去看看。我可以与您一起,我……”
“日后再说。”洛澜道。
夏木辰心知这便是敷衍了。久违的酸涩、委屈与愤恨难以抑制地涌上夏木辰的心头,他回忆起孩提时的往事。
他生于松海山上。松海山上尽是松树、飞鸟、溪泉,他在自然中长大。没有一个玩伴,甚至很少见到人,唯一亲近的只有母亲。母亲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不会替他穿衣,不会抱他入怀,但他喜欢母亲身上的气息,喜欢亲近她。
他问:“娘,我的爹呢,他在哪儿?”
母亲把他带到了一棵虬枝盘曲的松树前,指着松下的青冢道:“这里。”
长大一点,夏木辰知道了母亲原来是一个神。他不觉得有多么惊奇,母亲这么高贵,自然是神了。他个子长到母亲腰际时,母亲便带他下山了,在凡间游历,看尽好风光,也看遍了世间疾苦。每当看到百姓流离、天灾人祸时,夏木辰便止不住落泪。一滴、两滴……
对此,洛澜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如此软弱,成何体统?”
年幼的夏木辰抬起白白胖胖的手擦干眼泪,仍是为世人悲伤无限。
洛澜开始授他剑术,引他修道,她是严厉的老师。在她的教导下,夏木辰虽是年少,已有所成。
日子本来平淡有致,无常之事却发生了。一日,母子二人经行凡世的一座城,但见河水滔天,众生哀鸣。洛澜眉目凝重——原来河内有一只兴风作浪的强大水鬼。她即刻通讯天界请求来援,抛下夏木辰飞身前去救人,与水鬼一战。
夏木辰何曾见过如此乱象,心下惶恐。但是,勇气战胜了胆怯,他也想像母亲那样拯救水深火热的百姓。可他太弱小了,反而使自己陷入了麻烦……与百姓一同被困在了汪汪大水之中。眼看大水要淹没腰际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之哀声。夏木辰不惊不惧,他知道母亲会来救人,故而安然地等待着。
与洛神鏖战的水鬼被银霜剑钉了数个大窟窿,败迹已呈。洛澜的法力在斗争中被耗损,短时间内难以调伏大水,只得化了一条大冰舟护百姓出城。百姓陡见活神仙,来不及震惊,纷纷跪拜,感激涕零地登上冰舟。
夏木辰在一边等待着百姓一个接一个登船。待最后一个百姓登上船后,夏木辰迈起短腿,正欲随之。谁料倏忽间,冰舟凌波行远,他的脚步落了空。
“……”夏木辰犹自茫然,他生得又矮,水很快爬上了他的肩膀。他忙不迭地往高处去,然而,大水步步紧逼,他很快就穷途末路了。夏木辰看向仍在与水鬼战斗的母亲,害怕地叫道:“娘!娘!”
洛澜犹如未闻,头也不回。与此同时,水鬼终于败了。败了的水鬼自是不甘,嘶吼翻滚,拍出巨浪。一个巨浪打来,正巧打在了夏木辰的头上。夏木辰没入深水中,仍在不死心地呼唤。然而,他的殷切等待只换回了洛澜的一个淡淡的、无动于衷的回眸,她至始至终没有任何旁的举动,最后转身离去,仅给夏木辰留下一个白衣背影。
夏木辰的口鼻里尽数灌满水,一点点坠落。令人窒息的水流绞缠住了他,本该滋润万物,却恍若化作利刃,将他稚嫩的肌肤割裂……
夏木辰拼命挣扎,徒然吐出一串串水泡,离水面一线光明越来越远,眼看着光景尽数扭曲不清……
就在行将窒息昏迷之际,夏木辰的眼前蓦然席卷入万千飞花,如绳索一般飞速伸向自己。夏木辰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无数芬芳包裹住了他,带他向上、向上……
夏木辰醒来的时候,躺在松海山小屋的竹床上。一个美丽又温柔的女子欣喜道:“你醒了!”
夏木辰看向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死了吗?”
“你活了,孩子。”
“我在哪儿?”
“这里是松海山。”
“你是谁?”
“我……是你娘的一个,朋友。”
“我娘是神仙,你也是神仙吗?”
女子有些意外,如实道:“是的,孩子。”
“你拯救了我?”
“嗯。”
“……那我娘呢?”
女子正欲开口,这时,小屋的门被打开,洛澜走了进来。
“灾难已然平息,多谢琼瑶殿相助。”洛澜道。
“何必如此客气。女子莞尔微笑,玉手温柔地抚摸夏木辰的头发,“这便是你的孩子吗?当真玲珑可爱。”
洛澜看向夏木辰,一语不发。夏木辰见了洛澜,朝她哭道:“你为什么不救我?”
“……”
女子的微笑敛去,默然。
“你擅自闯入水域,已属添乱,”洛澜的眉心微蹙,“数百百姓等我救援,我难道弃了他们,单单救你?”
“可那条船明明可以多载我一个的呀。”
“不可。”
“明明可以!”
“不可。”洛澜加重语气。
那名女子柔声道:“冰舟看似可以多载一人,实则将耗费更多的法力。若法力消耗殆尽,水鬼便难以降服了。”
“可是……”
洛澜道:“路瑶,你不必与他多说。我来说。”她立于竹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木辰,冰蓝的双眼冷漠至极:“本上神最厌恶无知孩儿。你既无能,便莫要逞能。哪怕就此死去,也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夏木辰睁大眼睛,不信道:“你不是我的娘吗?你不是旁人,你是我娘,应该救我呀。”
洛澜似叹了口气,冷淡如斯:“那又如何。我并无义务。苍生方为我的义务。”
夏木辰呆呆地看着她。
“我从未向你提起你的父亲,今天告诉你。”洛澜道,“他死了。被我一剑穿心而死。他死得心甘情愿,死得非常好,他用他的死,阻止了一场战争。你不懂什么叫做责任。但我们都懂。”
路瑶颤声道:“洛澜!……你,你怎可以当着孩子的面这般口无遮挡?你……”
洛澜转过身,淡淡道:“我无需孩子。养了这么多年,缘分已尽。你喜欢,你领去。”
夏木辰嚎啕大哭,晶莹硕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他的母亲回天界做神仙去了,他被抛弃了。从此,年复一年,直到长大成人以前,他再也没有见到他的母亲。直到现在,除了路瑶之外,天界无一人知花蘅君与洛神的关系。
如今想来,着实太过失态。
夏木辰闷声道:“大人若没有别的事,木辰便回花蘅殿了。”
洛澜朝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算不上笑容,不过是嘴角向上勾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去罢。”
夏木辰一愣,道:“好。”洛神方才似乎笑了一笑,夏木辰回想道,自己应该没有看错。想到这里,他雀跃起来,一路步伐轻快地走出洛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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