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辰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记忆有纰漏。不错,确有此事。成神之前的光阴仿佛是史书上的笔墨,不过是句读,那些记忆仿佛强加在他脑中一样,回想起来,没有一丝悸动,奇怪得细思极恐。夏木辰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他的疑惑。想要回溯往昔,可每每追忆,头颅便隐隐作痛,只好作罢。也只是如今想起此中关节,思绪方有些凌乱。
月光下的人,那个拥抱……这场遇见突如其来,他也不必深究。神明寿命长,活过那么多年,若是对每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都要追究来处,岂不操劳过甚。可心有心弦,撩拨中,不断提醒着他忽略了何等重要之事。
三日后,夏木辰降临在凡间一座山上。这座山有名字,叫做松海山。漫山松涛似海浪,花蘅君诞生于此。
每年这个时候他躲过天界神君,回到可以这个称为故乡的地方,哪怕这个故乡只是一座山。但山间有一小屋,是他的父母生活过的地方。到如今,他的父亲不在了,他的母亲忘却了。
很早的时候,听瑶神提过,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夏木辰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修道人,不幸在一场战争中丧生。
夏木辰在山林深处给他立了块墓碑,栽了一棵古老的松树为他遮风挡雨。
山中无所有,折松枝寄上。
转眼春风又绿,一年复一年。
风带来草木香,紫衣袖飞扬。夏木辰进山,踏着静谧幽深向里走去。阳光浮游于苍翠间,时见彩色的鸟在林间飞来飞去。
树梢间,松鼠精奔跑跳跃。他们大多已化成人形,有男有女,有少无老。夏木辰一路走来,手里被塞了无数松子。
松鼠精欢快道:“花蘅君回来了!”一呼百应,众多松鼠精跳下树来,往夏木辰身上扑,夏木辰被数个毛茸茸的尾巴拍脸,一脸无奈地道:“你们淡定些。”
他被松鼠精簇拥着走到一块墓碑前。松鼠精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闹腾,庄严起来,化成了人形,齐齐下跪,向着墓碑磕头。夏木辰止住他们:“起来,起来,与你们说了多少次,揖一揖就行了,何必行此大礼。”
松鼠精挨个站起来,夏木辰抱拳:“多谢各位,散了散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松鼠精“噢”地几声,成群结队地呼啦散去。
待到它们尽数离去,夏木辰才静静转身:“你跟我一路,到底想作甚?”抬眸,只见一黑衣男子站在了不远处的古树下。
“扫墓?”沈依望问。
夏木辰淡淡收回视线,伸出手拂去墓碑上的松树叶,摆开祭品。“是的,到了我父亲的祭日。”
他培好土,浅斟一杯松醪酒,恭恭敬敬地洒在地上,而后跪地,轻轻叩头三拜。其间,沈依望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他,待他做完一切事情后,才道:“局势危急,花蘅君还牵挂着自己故去的父亲,委实孝顺。”
这不阴不阳的语气听来实在算不得顺耳,夏木辰置若罔闻,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的姓名。
夏栉。
他的手指描摹了好几遍这个名字,轻轻闭上眼,感受吹过脸颊的山风,像父亲温柔的怀抱——他一生都不会拥有的怀抱。
松林里安然,时光仿若静止。夏木辰直截了当道:“有什么话就问吧。”
沈依望走近夏木辰身边,眉目幽深,他道:“在芜城,你遇见了谁?”
夏木辰目光坦然清澈:“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我遇到了某人?”
沈依望摁向夏木辰的肩,惹得夏木辰微微蹙眉。“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问甚么?”
夏木辰素来没什么脾气,那只是因为无人触及他的逆鳞。但如今,沈依望三番四次的逼迫已然使他不耐,夏木辰轻笑道:“你想动手吗?”
“你——”沈依望的眸色变换几度,仿若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归于平静,收回了手。
默了片刻,复有些疑惑道:“这座山的松鼠,化成形的着实不少。”
夏木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曾经渡给过他们一波法力。”
若干只松鼠精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沈依望眼风扫过去,它们立刻被吓跑了。
“尧予君还有何赐教?”
山风卷起松树的清味,撩起沈依望一丝不乱的发丝。
“既然花蘅君一意孤行,本君身为外人也无甚可说。就此别过,打扰令尊了。”沈依望的话音落下,转瞬间,人已离去,只余浅草被碾压过的浅痕。
夏木辰低低叹了口气:“阴晴不定,难得伺候。”
入夜后,夏木辰来到山间小屋,躺在竹床上望着月色,想起一千古绝句:明月夜,短松冈。品味片刻,又思及他的母亲从未来看过自己的父亲,心底泛起不可言说的痛。
沙沙、沙沙……松涛在夜色中作响。松海山的山脚设下迷阵,遮蔽凡人,将此山隐匿于红尘间,故而山林人迹罕至,几乎超然于世外了。
今夜的松涛声格外响亮。黑暗里,夏木辰沉睡的容颜温柔。褪去了张扬嬉笑的面容,虽说温润,亦显得有几分清冷。
沙沙……
夏木辰陡然睁眼。
沙沙……
月光照进小屋,竹床上已空无一人。本该沉睡的紫衣于暗夜中穿梭于明月松间照的松林,掠过层层松树,来到了刚刚扫过的墓碑前。
墓前插了一枝松,一名男子覆一银色面具,正等候在此地。早晨满山的松鼠精如今不见踪影,不知是歇息了,还是被不速之客吓得躲起来了。它们年年到头难得见到生人,很胆小。今天一天来了两个生人,不怕才是奇怪。
男子气度不凡,但不同于成文君靠衣装彰显身份,也不似沈依望凭借一张铁面呵退众人。哪怕是眼神不佳之人,也能一眼看出此人周身气势磅礴,有着上位者掌握生杀予夺的运筹帷幄。然而年轻的身形,却又压抑了他的霸气,烘托出神秘感来。男子开口,嗓音听来有几分悠然:“幸会,幸会。花蘅君风采依旧。”
夏木辰短促地笑了一声:“齐公子,又见面了,近来可安好?”
“思君心切,如何算得上好。”齐公子玩笑道,“花蘅君,转眼你我暌违多年,今日一见,可算解了我的相思之苦。”
男子的声音无意识地带着蛊惑的意味,如同深渊里的紫渊花摇曳盛放,带着致命的美。
夏木辰哂笑不语。
齐公子道:“您难得主动找我,我实在受宠若惊。您找我,想必是为了那凡间的……一座什么城罢。”
夏木辰提示道:“芜城。”
“芜城业已荒凉许久,若不是出了鬼怪作祟之事,只怕天界至今都注意不到这座小城。”齐公子淡淡道,“不过,听闻花蘅君前去平乱,我手下一得力干将自作主张,只身前往相助,不知花蘅君是否因此事困扰?”
夏木辰了然,道:“原来那位高人竟是出于鬼界,难怪有操纵怨灵的力量。但我心存疑,只因那黑雾、怨灵,不该出现在芜城这座荒废许久、并无战火的城里。我想知道,你鬼界鬼兵近日可干过……屠城这一勾当?”
齐公子面具下的瞳孔瞬间剧烈收缩,像是惊疑不定。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恚然道:
“竟有如此大事,简直闻所未闻!我这便回鬼界探听一番。”说罢,话音一顿,一转,泛着冷光的面具遮掩下的容颜看不真切。
“游丝飞絮、春和景明,正是故人重逢好时节,想必花蘅君的故人,择日便会与您相见。”
不等夏木辰回答,齐公子右手翻覆两下,一块黑玉雕琢的玉符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这枚玉符,内里凝了一滴血。”齐公子道,“当初花蘅君执意不收,我莫可奈何。然而,到如今,纷乱四起,殊无宁日,还望花蘅君收下。我若抽不开身,欢您亲自造访鬼界。”
“另外,我的时间不多,仅等您……数日。数日以后,万事难说了……”
夏木辰勾手,玉符从齐公子手中飞出,轻盈地落入他的掌心。他翻看片刻,对齐公子点头道:“似乎是块好玉。若得闲暇,我定会前去造访。”说罢,将玉符隐了去。
齐公子笑了一声:“还是先想想怎么瞒过天界吧,花蘅君。”
夏木辰如有感应,回首望去,只见万丈松海怒浪翻腾,不同于沐浴在太阳的光辉下,此刻的松海隐没在月光中,显出苍翠的遒劲的幽深之美。再一转身,齐公子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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