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年前。凡世,清山。
修道之人,向着清山的方向远远望去,无一不油然升起“玉垒浮云变古今”之感——此座仙山仙雾缭绕,非等闲之辈可寻觅而得。登上此山,须踏尽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走过一棵虬枝盘曲的菩提树,于烟雾迷障之中穿行而过,方可来到清明圣地,清明台。
清山有六位长老,以“清”为名,半神为身。清明台,主祭拜,司审判。修道之人饮过可涤尽身之内外、澄澈红尘之心的醴泉,再于清明台上拜过六长老,尔后,将被授予一袭浅蓝色的衣衫,轻薄飘逸,是为清山的弟子服。
清山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恍如太虚之境。看似不过一隅方寸之地,却又浩渺无边;看似不识此山真面目,循着那九九长阶而下,却又须臾间即可重归烟火红尘世间。道与俗,只在一念间。在这二者中往来而不绝者多矣,然能将无欲无求的求道心与留恋繁华的普世愿和谐交融之人,少之又少。这亦是清山修道的终极归宿。
百年前的凡世,此时节,乃春季。
时近三月,清山设宴,觥筹交错,春光融融。
清山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举办一次盛典,为的是向天神祈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并表修道之心。故筵席上无饕餮之餐。
筵席唤作“清明宴”。设于清山最高处的山巅。人们认为至高处最接近神明,祈告之声更易上达天听。立于此地,抬眸浮云犹在眼帘,垂眼可观碧山潺湲。着实可称人间天境,绝佳修道之处。
弟子依次入席。长老则坐于高位。居于最高位的是清山的第一长老——衍清。清山共有六位长老,他们容颜不老,仙风道骨,实在不像是传道授业者,除却传道受业的时辰,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男子,身着浅蓝衣装,头系浅蓝发带。发带随着长风翩跹,摇曳出芝兰玉树的颀长身姿。此人眉目亦是清俊深致。而一身飘然欲仙的无俦气质,使之在众多蓝衣之间超凡脱俗。
一阵轻灵的脚步声于身后响起,男子微微皱眉,淡淡道:“你又来晚了。”
“我的好师兄,小声一点。”少年轻轻笑了一声,“这不还没开宴么?”
男子无奈叹息,心道此人实在不遵礼法。但说他不遵礼法,待人接物却叫人挑不出毛病,说他遵守礼法,如此圣筵也能姗姗来迟。
“既然来了,找我作甚?”
“唉,跟你打声招呼罢了。现下打完了,我先溜回座位了!”
男子目送少年如鱼得水地闪回自己的席上,瞬间与人交头接耳起来。不一会儿,钟声悠然鸣起,清明宴正式开始。少年们只得止住了闲话声,席上霎时寂静一片。男子亦收回视线,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起来。
六长老空灵的声音缓缓随着山风传入众人耳畔,低沉的祝文于口中吐出。众百名弟子亦随之吟念出声:“恭维尊神,至圣至灵。德高千古,享祀万代……”
每一位弟子的脸上,俱是肃静、神圣。仿若这段祝词,早已融入他们的血脉中,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威灵林林,恩育浩浩。诚祀神明,敬秉于神。虔陈果酒,用展微忱。神明万灵,默为庇荫。诚恐稽首,颂德颂恩。”
“神其有灵,来格来享。”
“伏惟,
尚飨!”
念罢祝词,尔后鼓瑟吹笙。人人都要献上仙乐一曲,祈愿上苍,以示修道虔诚。并高呼一声:“以敬诸神,愿祈长明”。
轮到男子。男子起身,一把好嗓音,清越卓绝:“弟子江逐,献乐一曲,以敬诸神,愿祈长明。”一曲《山鬼》诡兮谲兮,凭空丝弦之间。
少年则与众不同。好曲子《祭灵曲》、《岁神祭》皆不弹奏,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待意识到不对时,一曲已毕。席上弟子无一不为之忧心,提醒他选错了曲子。
少年乃头一回参加清明宴,平素又不读礼仪之注,将师兄们叮嘱过的话权当耳边风,闻言自然大惊。长老不发一语,江逐的眉再度微微皱起。
然而此少年绝非池中物。虽是大惊,却很快便镇静下来,越出宴席,款款立于中央,向着高位揖手一礼:
“弟子夏木辰,失矩了。着实惭愧,但弟子私心以为……”
他正色道:“《春江花月夜》一曲,奏之听之,明月朗照、江水潮流之境如在眼前。此曲余深爱之。若将深爱之物献于神明,未尝不可移作为最虔诚的祈愿。弟子一番谬言不吐不快,望长老恕罪,弟子愿斋戒以示忏悔!”
长风吹过,浮云洁白。
衍清长老轻拂衣袖,沉吟道:“天道慈悲,宽恕为怀。汝赤子诚心难得可贵。便以斋戒九日为罚,请勿复尔!”
夏木辰一口气吐了出来,身旁的韦释替他捏了把冷汗。
此次宴罢,韦释惊道:木辰啊木辰,我真是为你捏把汗。就算你入门清山不逾一载,清明宴何等重要你怎能不知?怎可不选祭祀曲目呢?唉呀天哪……”
夏木辰扶额喘气,道:“我只会比你更惊惧……”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一人戏谑道,“这下总算知道厉害了罢!”
夏木辰回眸望去,回道:“沈依望,别幸灾乐祸太甚。说不定下一个轮到的就是你了。”
沈依望摇摇头,冷酷一笑:“我才不会像你这般稚气未脱,心志不熟。只需什么事儿也不犯,像那些……斋戒九日之事自然轮不到我头上。”
夏木辰哈哈笑,还欲回怼一句什么,忽见江逐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不知算是故作夸张还是其他,他顿时大惊失色,拉着韦释和周围一帮子弟同流合污,飞速逃远了。
江逐顿步,看着一群奔跑的乌合之众,拍了拍仍站立在原地茫然的沈依望:“走了。”
沈依望回眸,恍然大悟:“难怪夏木辰跑得如此快,原来是你!”
“……”江逐淡淡道,“他怕我责备他。呵,我难道会跟一个小孩计较?”
夏木辰奔下山顶,逃到一处静谧的林子里。春日的阳光毫不吝啬,照得林子氤氲一片绿,简直要浮动起来,化为绿色的雾了!林子里,还能看见彩色的鸟快乐地飞来飞去。
此林是夏木辰的避难所。一帮弟子逃到此地,皆叹惋。一人道:“哎,唉,累死了。你跑个甚么?江逐难不成会吃了你?”
夏木辰道:“他会骂我!”
又一人道:“你看别人沈依望就不跑,多么淡定!”
韦释道:“哦,对呀。为什么要跑?”
夏木辰怒了,做出号啕状:“兄弟落难,你们怎可不陪我!我还是不是你们最最最好的师弟了?”
“江逐肯定会板着脸,斥责道:‘同你说了多少次礼法,竟一言不听,如此顽劣,着实该打’。然后我只能默默流泪,还要被他压去斋戒,可怜……”
弟子们齐声道:“打是亲,骂是爱呀!”
“见鬼吧,鬼话!”
“这可是俗话。不知承载了多少民间智慧啊……你干什么?住手,放开你的咸猪手!”
“哈哈哈哈哈哈……”
林子承载了少年的欢声,笑语久久不歇。
九日斋戒,自然要老老实实地完成的。夏木辰再次被灌注了许许多多的礼仪规章制度,他吃了教训,总算认真地将其牢记于心了。江逐奇道:“怎的转性了?”
夏木辰没有挨骂,却是挨打了,手心被江逐打了十板子。他垂头道:“我怕你。”
“哦,”江逐点头,“清明宴迟到了,你竟还有勇气与我打招呼,委实怕我怕得厉害。”
夏木辰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插科打诨起来。长老不在时,江逐位同长老,拥有惩罚弟子的权力,他不得不从。他的这位师兄不知在清山活了几岁几年,一身仙气,飘然却不孤立,冷淡不失平易近人。年方十五的夏木辰对他崇拜得很,实则,也亲近得很。
夏木辰道:“师兄。”
“嗯。”
“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山?”
“……不必急躁,眼下,你当做好该做的功课。”
“我就问问而已,”夏木辰把整个头探到江逐的眼皮下,“师兄啊——”
江逐直接无动于衷地推开了夏木辰,却转而用书挡住了眼底的笑意。
夏木辰生得白白净净的,因为年幼,还略带点婴儿肥,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讨人喜欢的紧。并且他嘴甜,爱笑,很难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少年。
这个形象一直延续到他十七岁那年。
十七岁了,夏木辰有了下山历练的机会。对于这个经历,夏木辰日后回想起来,掬一把辛酸泪,不得不叹一声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第一次修炼,就遇上了棘手的事。
夏木辰同一群弟子年纪轻轻,无术法傍身。凡间又不太平,路遇一窝贼寇横空出世,打乱了原本的路径。不仅无白衣侠客相助,雪上加霜,韦释还被抓回了贼寨。
他们本该原地待命,等待师门来援。夏木辰却兀自闯入贼窝里,杀得浑身浴血,把韦释救了出来。
有规言:修道人不得染杀孽。夏木辰分寸把握得极好,出的是夺命招,却留了山贼一命。慎重至此,让人细思极恐。
回到清山,众人惊悚。江逐低沉道:“你从何习来如此狠辣身法?”
夏木辰笑道:“师兄何出此问?我自是从师门习得。既是为了救命,怎可谓之狠辣?何况,韦释的安危朝不保夕。谁能断言当师门援助之际,韦释能依旧毫发无伤?”
韦释惊魂未定,对夏木辰英雄救……的行为感激涕零,却也知道江逐看似只是脸冷了点、语气重了点,却是真的生气了。察觉到这个事实后,韦释在一边挤眉弄眼,示意夏木辰少说两句。
谁料夏木辰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狼,江逐说一句,他顶撞一句,一句接一句。一旁的人那叫一个胆战心惊。
江逐难得说了重话,道:“我居于清山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顽劣的弟子。做错事毫无悔过之心,反而固执己见。你可知,你的手,染上血,就再也洗不清了!”
夏木辰收敛了笑容,平静答道:“我心朝圣,亦复何言。”
“……”
江逐沉沉地看着他,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最后,把长老惊动了。夏木辰见义勇为不假,手段残酷、双手染血,却完全背离了修道初衷。功不抵过,于是,夏木辰又被罚了。但这次,便不是斋戒那么简单了。
此事终了后,议论却不休。清山一位女弟子名为容昭,她看夏木辰被打得可怜,私下交流道:“木辰年幼无知,长老罚的未免过重。”
众人纷纷表示认可,江逐却不赞同。以前被夏木辰天真的外表迷惑,却忽略了他的修为,他的内心。一个徒手端了贼窝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其中蕴含了多少果断,多少英勇,多少狠绝,远超如此年纪。从前,是错看了。
但江逐忆起夏木辰一字字道出“我心朝圣”时平静的容颜,心湖荡漾,久难平息。最后,他带着药膏去看了夏木辰。
夏木辰一个人趴在床上,裹着柔软的衾被,缩成了小小的一只,当真是无比委屈,无比可怜,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江逐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伤哪了?”
夏木辰的脸埋在枕头里,一声不吭。
江逐把药膏轻轻放于榻头。
夏木辰侧过一只乌黑的眼睛看向那盒药膏,目光湿漉漉的,轻轻道:“谢谢。”
他的眼睛里有光点。
江逐道:“今天韦释看了你之后,便痛哭流涕、呼天抢地,不能自已。说自己害你挨了重罚,难过得不行。”
夏木辰又缩了回去,道:“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使歹毒的身法,手上的血多的洗不清,不是自作孽是什么?”
“……”
江逐不慌着走,而是在夏木辰的榻边坐了片刻。夏木辰道:“你怎么还不走?难不成想替我上药?”
江逐沉默片刻,道:“好。”
夏木辰一惊,江逐已然掀开被子,他遍布鞭痕的背暴露在了空气中。凉丝丝的药膏涂抹在伤痕处,江逐的指尖温凉的触感亦是十分清晰。
江逐道:“为什么要擅自行动,你不知其中危险吗?”
夏木辰道:“等待是最无用的事。”
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就好像一去不复返的雁,奔流到海的河。与其等待,不如将时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江逐再度缄默半晌,尔后道:“这话,不像平时的你了。”
药涂完了。夏木辰没留意,一个翻身,疼得“嗞”了一声。江逐替他感到疼,却见夏木辰浑然不觉疼痛,直直看进自己的眼睛,认真道:“老实说,我在师兄眼里,不过是个孩子罢?”
“现在不是了。”
“师兄只需知道,我一心向道,其他的事……”夏木辰哂笑,“无关紧要。师弟我还是那句话:我心朝圣,亦复何言。”
江逐点头:“好一个‘我心朝圣,亦复何言’,但师兄也要告诉你一句话。”
他淡淡道:“等待不止你一个人的坚持。”
说完这句话,江逐就走了。夏木辰怔然坐于床榻上,向着江逐的方向望了许久,像是在发呆。
少年如新日初生,不过多久,夏木辰便恢复了活蹦乱跳。他仍与众人打成一片,与江逐之间却不免微妙起来。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流淌而过,平静但斑斓。处处良辰美景,天天赏心乐事,清山岁月,实在是一段可遇不可求的美好时光。
清山习道,亦然习剑。弟子们时不时就要切磋一番剑术。
夏木辰是有一把剑的,因他下山时,在凡间某个武库,顺手拿了一把玄铁剑。
此剑无名,也非神剑,显得剑的主人有几分寒酸。好比,江逐的剑名唤“半缘”,是一把上古神剑,吸收天地灵气,已经有了剑魂,和主人灵魂相连。又好比,沈依望、韦释等弟子皆有佩剑,佩的又皆是宝剑。如此看来,玄铁剑着实不足挂齿。
但夏木辰从容如故。衣衫翩跹,素手挥剑,虚虚向旁人瞥去,眼角眉梢处处含着游刃有余的笑。从前稚气的孩子已有了少年郎的风华。
修道讲究“清心如水,万变不惊”,也追求“心有黎元,直道谋身”。心灵不静,修为境界难升,更遑论得道成神。
但成神与否亦有机缘。正如不少弟子纳闷的那般,长老道行已臻化境,何不早日羽化登仙?再观江逐不识烟火红尘气的清然,想必对道法已有足够高的了悟,为何至今未学成,出师?……这一切都是谜。
时和气清的一日,光线明亮的明书堂内,长老承清问起平生志向。
弟子答:“愿参悟道理,得道飞升。”
答:“愿做有为之人,激浊扬清。”
答:“愿百姓沂水舞雩,永享宁日。”
承清曰:“十余年前,神鬼大战,天降罡风雷电,大地一片疮痍。无常事繁,宁日难存。若天无宁日,该当如何?”
“……”众弟子居于清山,方免此劫难,但无一不深知其中要害。一时,众人沉默了。
沈依望率先答:“望渡众生劫,非成神无以为之。”
“若无为神机缘,君将何所依?”
沈依望自信答:“吾心向之,必能行之。”
夏木辰答:“凡间有诗句‘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弟子愿奉行此句。”
江逐淡淡道:“吾将上下求索。”
“……”
“……”
承清盍上眼,穿堂长风吹过书案,经书哗哗作响,除此外阒静无声。良久,承清长老方道:
“……少年者,当不坠青云志向。”
韦释听着一个个凌云之志,唏嘘不已。他的志向却未对任何人言说,只悄然道:“一生多么短,多么无常啊。我只希望如同那梁上燕,与心爱的事物岁岁常相见。我只愿终老之日,眼双明,旷怀浩渺。如此任平生,问心无愧足矣。天下元元……与我何其远呐!修道于我,渡己就够了……”
悄然的话如秘语,随着风散去,散到绿树青山里,散到暖沙浅草中,一个碌碌却温柔的心愿就此落地生根。
在十八岁那年,夏木辰正式得以下山历练,同江逐、沈依望、韦释前往凡间的清明道观。他们打点了一番,就此作别师门,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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