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在凡间官路上,骑着三匹马。
“这天阴沉。”沈依望仰头望天,啧了一声。韦释裹紧了衣服,打了个哆嗦。
沈依望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个人,眼角一跳:“你们能不能快点骑!”韦释闻声也望向身后。
夏木辰摇头:“骑不快。我不会骑,只得劳烦师兄带我一程了,两个人怎么骑得快?是罢?”说到最后一句时夏木辰望向后方,后方的江逐双眼只瞻前方,恍若未闻,不想理他。
于是夏木辰压低声音问前方二人:“不如你们试试?”
沈依望的眼睛翻了一翻:“也就你不会骑马。”
夏木辰听到这话长叹:“我怎么知道这次不能御剑,怪我了。真是不好意思,罪过。”
江逐双臂虚虚搂着夏木辰,抓紧缰绳,突然加快了策马速度,夏木辰“呀”了一声,身下颠簸,眩晕得眼睛花了,待再定睛时,江逐的马已奔到了最前面,夏木辰听他道:“加快速度,你们可有发现不对。”
夏木辰坐直了:“天空没有星星。”
韦释“哦”了一声:“难怪天这么黑,风这么冷。”
沈依望也加快了速度。一行人穿过荠麦青青,古道边的芳草随风伏倒,风声鹤唳,几乎要盖过响耳的马蹄声。拿出追风赶月的速度,四人终于在黎明破晓之时抵达目的地——星陵城。
夏木辰一行人下山修炼,期限是半年。民间皆知清山乃仙山,清明观里的道士是修仙之人,自然慕名前来祈愿者极多。
此番接到了一桩大案子,这案子还是帝王都城里的案子。
修炼期间禁止使用法术,所以他们只好骑马。从道观到星陵路途遥远,路长人却不困。
巍峨的城门近在眼前,只听得一声“来者何人”,此乃来自守门将士的大喝。
江逐出示通行证:一枚玉佩。将士接过这枚玉佩,细细看罢后,立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勒令部下打开城门。
巍峨的城门缓缓开启,里面的光景呈现于众人。三匹马踱了进去。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清晨的第一缕辰光倾泻而下,照得河水波光潋滟。河水弯弯曲曲环绕绿树人家,向远望去皆是雕梁画栋,向远方延伸到皇城。三两画舫停泊在河边,桃花瓣片片飘落流水中,仿若桃源之境。可以想象,到了夜晚,该是怎样的人间烟火盛况。
一行人走在路上,路边小桥流水人家。星陵逐渐从睡梦中苏醒,百姓游乐上街,画舫开始飘摇。欢声笑语,但并不嘈杂,处处透着诗意,洋溢着繁华。
韦释借问船家,招呼夏木辰等人:“江兄,沈兄,木辰,我们坐船去罢!”
江逐率先登上小船,夏木辰随后,沈依望磨蹭到最后,似乎有点犹豫。
夏木辰一把拽住他:“还不快上船来!”
沈依望猝不及防被拉了上来,身形不稳晃了晃,道:“我们为什么要坐船?”
船悠悠驶离青石路面,这条小河并不宽,韦释已经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看向沈依望:“难得下山,当然要体验一番当地风俗。况且奔波了一夜,人都累死了,坐船多么舒服,还能看风景。”
江逐也坐了下来。夏木辰本是拽着沈依望的,此刻竟被他反拽住,他有些无奈:“沈兄,你先放开我好嘛?”
沈依望越拽越紧:“你先坐下来。”
夏木辰心道你拽这么紧我还怎么动,但没有多说,带着宛如狗皮膏药的沈依望坐了下来。江逐扫了两人一眼,未置一词。
倒是韦释反应过来:“沈兄你该不会是晕船吧?”
沈依望面色登时转青:“我才没有!”
夏木辰愣了愣,随后大笑:“这才坐了多久就开始晕了?船根本就没怎么摇晃啊,平稳得很。”
韦释奇道:“没想到沈兄竟然晕船,神奇啊。”
夏木辰应道:“哈哈,我也没想到。此人还说我不会骑马,哈哈哈哈,真是天道好轮回。”
沈依望怒道:“有这么好笑吗!呕——”
夏木辰笑完了,见沈依望真的难受,遂拍了拍他的背,正欲说话,却见江逐丢给沈依望一瓶药,扔药的手垫到脑后:“把这瓶药放在身上,星陵多走水路,坐船机率很大,难受就吞一颗药。”
沈依望接过去:“多谢江逐了。”
江逐嘴角翘了翘:“那便坐好,莫贴着旁人,保持你的仪态。”
沈依望不知该摆出何等表情,只觉江逐笑里藏刀。仪态?不,怕是因为你不想旁人贴着夏木辰罢?当然,这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
韦释已经看风景看得睡着了。狗皮膏药离身后,夏木辰也靠在船上闭眼休憩。沈依望兀自昏沉。只有江逐仍睁着眼看向窗外,在思考着这次祈愿。这座城,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而是暗藏玄机。
城门离皇城颇有些遥远,到达住处时时辰已是巳时。众人下船,付给船家银子,船家爽快地道一声:“多谢客官嘞!祝客官玩得愉快!”
夏木辰回了一礼:“承您吉言。”
船家咧开嘴,话音里带着浓重的口音:“要我说嘛,咱们星陵到了晚上可真是热闹得不行嘞。客官要是喜欢热闹就去那明月楼逛一逛撒!”
夏木辰挑眉:“何处相思明月楼?”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船家和夏木辰寒暄了片刻,摇着他的船驶离了岸,继续热情洋溢地揽客去了。
夏木辰哈哈一笑:“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错不错,入夜我定要去一游。”
江逐淡声道:“先入住。”
凭着玉佩,一行人得到了热情有礼的招待。丫鬟领着他们走进一座阔气的府邸,里面流水潺潺,桃花绽放。夏木辰心想:“这星陵倒处处是桃花。”思索间,沈依望已经问了出来:“请问姑娘,星陵城桃花遍地,是因为当今君上喜爱桃花吗?”
丫鬟有些羞涩,她的举止有着星陵百姓特有的大方:“民间传言,是君上的友人喜爱桃花。友人故去了,君上为了纪念,在整个星陵种满了桃树。”
韦释试探地念了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夏木辰慎重道:“此诗是形容爱情的,应该不可随意使用。”
“哈,你在想什么,我只是形容这灼灼芳华。”
丫鬟噗嗤笑了,“两位道长真有趣。”
众人在丫鬟的带领下走进了府邸里的院落。丫鬟站在院子中间,低眉细声道:“道长们请在这间小院歇息,这间小院有四间房,分别是‘春江’、‘芳华’、‘云端’、‘槐荫’。”
江逐颔首:“有劳。”丫鬟羞赧地笑,退了下去。夏木辰道:“我先进去了。”说罢径直走入一屋:芳华。江逐淡淡瞥了一眼夏木辰的背影,亦随意进了一屋,是“春江”。而沈依望似乎若有所思,低头推开一间“云端”,便进去了。剩下的韦释别无选择,望着房上题字:槐荫,自觉也是不错。
日斜西山,华灯初上。
夏木辰敲响隔壁的房门:“师兄,你在吗?”
江逐打开门:“何事?”
夏木辰委婉一笑,江逐心道这又是有求于我了,而后果然听得夏木辰道:“师兄可愿陪师弟去一趟明月楼?”
江逐拒绝道:“我素来不喜烟花繁华之地。”
夏木辰煞有介事道:“此行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了解当地民情。”夏木辰换下道士服,身着锦紫衫,头上系着鲜红的发带,身后的夜色令其显得无端冶艳。
江逐准备关门,道:“我不去,你,也不准去。”
夏木辰撑住门,有些生气了:“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我为什么不能去?这里可不是清山。”
江逐沉默半晌,只好道:“那你早去早回?”
夏木辰就是缠着他不放:“你与我同去罢!沈依望晕船劳顿需要休息,韦释在房里睡觉,我还能找谁……”
说时迟,那时快,夏木辰耳边突然响起幽幽人声:“木辰,木辰!这么好的事怎么能不叫我?我跟你一起去!”
夏木辰惊得心脏几乎停跳,缓缓回头:“你……不是在睡觉?”
韦释哼道:“唉,师弟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师兄,我又不是只知道睡觉。”
夏木辰尚未答话,江逐闻言,一挑眉,温温凉凉道:“既然如此,你们速去速回,莫让我去抓你。”说罢,他瞪了夏木辰一眼,以示警告,接着转身,“砰”地一声关上门。
韦释心虚道:“……江师兄好像不让,不如……”
夏木辰打断他,皮笑肉不笑道:“他今天火气很大,不用管他。”
明月楼很好找。他们居住的府邸处于繁华地段,明月楼亦然。夜晚的星陵果然如夏木辰设想的一般画舫醉人,灯映桃花,歌舞升平,烟火之气更胜诗词中的秦淮河畔。夏木辰鲜少见到如此人间盛况,一时看醉了。
两人到达明月楼前,韦释对着牌匾评头论足:“明月楼啊明月楼,大气是真的大气!”
进了楼,穿过长长的门,前路有光,待豁然开朗之际,只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灯笼之光照亮暗夜,夜明珠点缀堪比白昼。这不是楼,是宫,抑或是传说中的鬼市,不在人间,繁华得如处云端。
走过夜明珠为灯的春江路,转至潋滟路,至此盛装的姑娘引着客人一路前行,来到。芳甸路、流霜路、纤尘路、江月路……直至摇情路,才算是欣赏完整个明月“楼”。
夏木辰和韦释已经不再惊叹了,满眼璀璨,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心思惊叹。姑娘掩唇一笑,柔婉道:“各位请前往明月路,明月楼。”两人这才知此地最是繁华明月楼,这一整片楼宇其实各有其名。
目光对接,一拍即合,两人风风火火地走进货真价实的明月楼,随众人登上二楼雅间。夏木辰坐了下来,倒了杯茶,感叹道:“江逐不来也好,他那个性格,啧啧啧,不好玩。”
韦释敬畏江师兄,听见此话只得胡乱哈哈,不知所言。
“今夜的诗词盛会,即将开始。”姑娘说罢,整个楼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像是为了迎合一楼到来的歌舞袅袅、琴瑟琵琶。韦释扶着栏杆探身一望,面露古怪。夏木辰兴奋地问道:“这等盛会,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参与。”
姑娘笃定道:“公子不是本地人吧。诗词盛会远近闻名,人人可参与,只是……”她顿了顿,“如果没有几分才华,恐怕也只能干坐着。”
夏木辰不再多问,“如此甚好。”姑娘恬然微笑,缓缓退下。韦释贼兮兮拉住夏木辰,附耳道:“师弟,这里挺雅的。”
夏木辰有些奇怪:“依你之见,此处难道应该是‘俗’楼?”
韦释小声道:“我以为是青楼。”
夏木辰简直要被噎住,万幸茶已下肚。揣测着韦释定是是因为好色才跟着我玩,人面兽心,太可怕了。
两人吃吃喝喝,喝了两壶茶水三叠点心瓜子,总算到了盛会终于正式开始。
一楼有一个平台,正是方才载歌载舞之处,平台四周摆着短桌。数人被若干美丽的姑娘领着依次入座,观其风雅气度,便知其定为才子文人。
夏木辰耳听八方,心有灵犀一般仰头,透过天窗看了看天空。果真,天空一片漆黑,依旧没有星星。继而,他看到韦释在狂吃。
夏木辰找姑娘要了把白扇子,无奈地点了点他:“别吃了,听听他们在谈论什么。”
韦释含糊地应了:“我正在听,他们在说李白怎么还有没来。”
“谁没来?”
“李白公子。”韦释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怎么一脸……?”
夏木辰听到自己艰难地开口:“李白诈尸了吗?”
韦释这才明白:“噢,不是。李白是星陵的一位神秘的公子,每次诗词盛会都有他,此人据说才华横溢。”
夏木辰缓了过来,心觉简直不可思议。他一边想,一边感到古怪。正巧,一个姑娘来添茶水,夏木辰便问道:“姑娘,你可知诗词盛会的奖品是什么?”
这个姑娘与上一个姑娘说了同样的话:“公子不是本地人罢?奖品年年不同,不过……”
夏木辰佯作好奇,挑眉奇道:“不过什么?”
姑娘温婉地添完了茶水:“不过有位李白公子近年一直拔得头魁,他自己定下了奖品,是……”
姑娘想了想,续道:“在星陵指定的位置种下五棵桃树,近四年已经种了二十棵。”
韦释吞下一口点心,夏木辰垂眸思索,韦释随口一说:“难道星陵想种树就种树,君上都不管的?”
姑娘闻言有些不快:“公子这是哪里话?当今君上酷爱桃花,李白公子身份不明,但想必是君上近臣,得了允许。而且这几棵桃树都是李白公子自己选定的,我们只负责种。”
说罢有些感叹:“李白公子定是没有什么心仪的奖品,不过是给明月楼一个方便,毕竟种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夏木辰听到这句话抬头:“既然这样,李白公子为何要来参与诗词盛会?”
姑娘愣了片刻:“也许只是想一展才华,或愿才名远扬罢。”
看来没什么好问的了。姑娘退下后,夏木辰偏头对韦释道:“如此可见,星陵官民融洽,高官扮作平民只是寻常事。这个李白倒是神秘,指定的位置种树……为什么一定要指定?”
说罢,没指望韦释回答,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奇葩的爱好,就没人觉得奇怪么?”
直到盛会开始,李白仍未来。第一轮,每人轮流说一句与桃花有关的诗句,同一首诗不能重复。恕夏木辰直言,实在是没什么难度。“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与桃花有关的诗可别太多!
……
带桃花的句子层出不穷,夏木辰打了个哈欠,吃起了瓜子。
第二轮开始时,台上上来了一位红衣的女子,眉间点了梅花蕊,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原先的竹竿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原来竹竿子也要一轮换一位。”夏木辰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用帘幕遮挡的矮桌仍是无人落座,看来是给那位迟到的李白准备的。
第二轮开始,这一轮飞花令,要求每人轮流一句诗,四句一循环,分别一二三四字为“月”,被说过的诗仍是不能重复。
难度稍微增加,夏木辰向楼下探去。
“月上柳梢头。”“明月不谙离恨苦。”“沧海月明珠有泪。”“胡天八月即飞雪。”
众人轮流下去,其中不乏卡壳之人,只好黯然淘汰,不过仍有看热闹的权利,是以坐在位上,无人退席。
不知不觉中,二楼雅间的人越来越多,三教九流皆有之,可见明月楼实在是出名。韦释左看右看,恍然惊道:“怎么这么多人看啊。”
与此同时,府邸。
沈依望敲响了“春江”之门:“——江逐?在吗?”敲了半晌没人答应,沈依望有些纳闷,难道江逐已经睡得不省人事了?
睡得不省人事的江逐站在繁华的街道。此刻近亥时,长街灯火却依旧没有阑珊意。江逐走过摩肩擦踵的人群,身上穿的还是那身道士服,只不过换了个寻常发髻。
江逐忽略了人群向他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仅漫不经心地扫过摊位,一个个兔子灯、捏泥人、转糖。拥挤了一路仍没有找到想要的,遂不再留恋,转身拐进了一条相对清冷的街道,耳边顿时清静不少。
这条街不再有摊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铺子,成衣铺、字画铺……江逐一个个走过,在一家书铺门前站定,略一思索,迈步进入。
这厢夏木辰已进行到了第四轮。每一张矮桌上上了一坛酒。若是打不上来不仅要退出,还要自罚……一坛酒。对于酒量不佳的人而言实在是“酷刑”,可遥看一众文人,竟无一人胆怯,可谓是勇气可嘉。这一轮依然是飞花令,规则是从“春”、“江”、“光”、“花”四字中选两字,道出含此两字的古代诗或词赋,当然,含三字或四字亦可。于第三轮淘汰了不少人,第四轮的难度更是陡然增加。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
诗句虽多,然而脍炙人口的被一一道尽后,再想寻找,便很是为难了。夏木辰见帘幕轻轻一动,便听得大堂响起了清冽一声诗句,犹如深山清潭般,略显低沉,十分有穿透力:“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夏木辰正觉昏沉,闻此声后陡然打起了精神——这声音是从帘幕后传来的。李白不知何时悄然降临。夏木辰严重怀疑他走了后门。
整个明月楼一片哗然,大多是兴奋出声:“李白终于来了!”
韦释本来快睡着了,一下子惊醒,环顾四周。夏木辰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韦兄,李白来了。”
韦释“哦”了一声,没有惊讶。飞花令继续,夏木辰若有若无地看向帘幕,帘后不止一个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位身着黑衣,坐着的那位身着白衣,发饰寻常,再往下看,腰间似有佩物,像是玉佩……夏木辰伸长了脖子,从上往下看,怎么也看不见李白的尊容。
“黑衣的想必是侍卫。”夏木辰思索着,“参加盛会迟到,不仅无人质疑,而且堂而皇之地走后门,像明月楼是自己家开的一样。这架势……李白非富即贵。
飞花令仍在继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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