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逐走出铺子时,面色稍显沉重。
“天空无星,近三年一贯如此。开始夜里时有流星划过,没有人留意,但时间一久终于被人发觉,渐渐造成了百姓的恐慌。”书铺的老板道。
“官府是如何通告百姓的?”
“偷星者,天界有偷星者。”
江逐面色一凛:“这是如何得知?”
书铺老板意味深长:“道长不是本地人罢?”这句话,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
“当今君上圣明,且兼修仙道,此乃君上与神明沟通所得结果。”
江逐恰到好处温声道:“本道一路探查民情,所感君上甚得民心。”
书铺老板替他包好书:“那是自然,君上是爱民如子的好君上,在位十二年,如今尊龄三十有五,嘿,瞧着甚是年轻。”
江逐停住,抬眼看向他:“老板见过君上?”
“这,听说的啊,见过君上的都这么说嘞。”
江逐怀着一包裹的书回到灯火依稀的院落,抬眼望向屋檐。沈依望正坐在房顶上百无聊赖地看月亮,未曾注意到江逐回来。
江逐一向脚步无声,旁人极难察觉他的踪迹。他蹙眉咳了一咳,沈依望这才扭头,看到沐浴在月光下的江逐。沈依望大声打招呼:“江逐——”
江逐被沈依望突如其来的“热情”震慑了一秒,无言片刻,斟酌道:“你怎么了?”
沈依望跳下屋檐:“我几度无聊。”
江逐和沈依望自拜入师门后相识十逾载,彼此熟悉,沈依望向江逐怀中扬首:“怎么不叫上我一起买书?”
江逐不语,径直进了屋,沈依望跟在身后,只听江逐道:“怕打扰你休憩。”语调里有点揶揄意味,但难以形容,无法言说。
沈依望皱眉,思忖片刻,却是听懂他在影射什么,登时发尽上指冠,敢怒不敢言。江逐把包裹放在檀木桌上,解开了结:“这是当今君上从太子到登基十二年的全部史事。”
江逐的手指突然顿住,转向沈依望:“夏木辰和韦释呢?”
沈依望没什么好脸色,道:“还在花天酒地罢。”
江逐翻开书,未置一词。沈依望看着他,莫名觉得有点冷,故而打了个寒战。
诗词盛会比拼到了最后一轮,夏木辰欣赏得越发专注。剩下的寥寥几位文人个个都不是浑水摸鱼的人物。夏木辰忍不住去了一楼。
李白端坐在帘幕后,夏木辰终于窥见了一角:他的手掌平摊,是个放松的姿态。虽然看不见脸,但势在必得。
最后一轮分三小场。第一场主持人报上句,比拼者对下句,诗句毫无顺序可寻,这实在考察积累量。从名句到冷门诗句,越考越刁钻,刚开始众人游刃有余,渐渐便出现倾颓之势。李白的声音始终如一的从容不迫。
“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请作答。”无人作答,李白答道:“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这句诗实在冷门,观看的人议论道:“在下听都没听过这句话。”
“李白就是李白,不同凡响。”
第一轮淘汰了三人,紧接着就进入了第二轮。这一轮,根据诗句,回答诗人以及此诗名称,竹竿子换成了男子。夏木辰摊开扇子掩面,一双眼华光流转。
轮到李白,是这么一句诗:“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请作答。”
李白顿了顿,声音从幕后传来:“……唐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
这下有点尴尬,四周传来哄笑。夏木辰笑眯眯地扇了扇白扇子。
第三场乃终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看客都竖起耳朵聆听这一场的规则。
第三场,考察创作能力,对对联,加诗眼,由在场众人评出最妙句。姑娘们向各桌摆上笔墨纸砚。气氛活跃了起来,因为二楼之人亦可参与,这下夏木辰可跃跃欲试了。听了那么久别人的诗,总算轮到自己了。他幸甚至哉地跳回了二楼,刚坐下不久,一位黑衣男子来访,拱手一礼,开门见山:“李白公子邀请这位……”
“……”夏木辰眼睛不转了,仍不忘体贴道,“鄙人姓夏。”
“……夏公子参与此轮,夏公子想必有意。”
“……”夏木辰的神情由讶异转为微妙,“烦请转告李公子,在下不胜殊荣。嗯,不胜殊荣,定不负公子之邀。”黑衣人再一拱手,转身离去。夏木辰探下身,黑衣人已然站在了李白身后。
第三轮,先是对对联,上联:寒塘渡鹤影。
夏木辰大喜,这句他听说过,下句本该是“冷月葬花魂”,可有人对出了更妙之句。
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冷月葬诗魂。夏木辰洋洋得意地感叹博览群书的好处。
待收起了宣纸,才子们正襟危坐。
夏木辰单手支额,顿了顿,立刻看向身侧:才发现韦释睡着正香。夏木辰觉得他睡着的样子有几分动人搞笑,便不知不觉看着韦释神游起来。
忽然,耳边传来轻柔一声:“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一阵浅淡的气息笼罩住夏木辰,夏木辰随口答道:“我还没留意呢,现在几时了——”话音未落,他的冷汗却已然滴落,飞速向后一瞥,手猛烈一抖,失手甩了扇子,扇子飞向一楼,“啪”一声掉至一位文人的桌上,再“啪”一声弹至舞台中央,最后闷响一声,终于不动了。
江逐神色毫无异样,正静静地看着夏木辰。
夏木辰肝胆俱裂,竟然忘了时间!清山有规定,最迟人定之末必须就寝。现在……现在几时来着?但是,现在不在清山啊?思及此处,夏木辰镇定了。
江逐的目光扫过昏睡的韦释,夏木辰连忙起身:“师兄……”
江逐夸道:“韦释倒是按时入睡。”
夏木辰嘴角弯起,作出一副乖貌:“师兄,现在不在清山……”江逐温柔地拍了拍夏木辰的肩:“好,那你今晚就睡这里吧。”
“不不不。”夏木辰圆滑至极,“这里哪有和师兄一起睡来得舒坦。”
江逐瞳孔漆黑地看着他。
夏木辰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待反应过来时,江逐已转身。夏木辰连忙拽起睡着的韦释,一边往楼梯拖一边对姑娘道:“实在是对不住,师门有急令,不得不退场,请姑娘只会李公子一声……”
帘幕后的李白目光追随江逐,低声道:“问清楚了?”
侍从毕恭毕敬地答:“回君……,此二人今日刚入京,手持玉佩,应当是清明观的道士,公子雇用的人。前方那位为江逐江道长。”
李白点头:“此人甚是有趣。”
夏木辰一路拖着韦释,韦释竟依然睡得死沉,没有醒的迹象。他一边拖一边追江逐:“师兄等等我——”
江逐直奔楼门,夏木辰尾随着他很快出了整片楼宇,回到街头。相较进明月楼之前,街上变得冷清了,游人少了许多,灯火终于阑珊。江逐充耳不闻,脚步飞快,夏木辰一路跟着江逐回了府邸。
沈依望经过一天的颠簸,早已困得不行,已经睡了。夏木辰看了看滴水的漏,现下正过子时。
……豆大的冷汗至此流下。
江逐在四人的院子院口停住,夏木辰同步。江逐从夏木辰手里接过韦释,居高临下道:“你看你如此顽劣,该如何是好呢?”
夏木辰听不得这种语调,自知理亏:“啊,师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嘛。”
江逐思索片刻,一锤定音:“现下不在清山,师兄也不好管你。不如多玩一会儿,还回来作甚?今晚不必回了。”这不就是不让睡觉吗?
夏木辰精神实在好,此刻才后知后觉涌起一股困意。虽说他对待江逐,乃是敬而不畏,但这并不代表他敢于为所欲为!万一回到师门,被告上一状,岂不是又要被罚?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思及此处,夏木辰不敢进院了。此刻家童鼻息已雷鸣,上哪去给他找一个睡觉的地儿?
夏木辰伸长脖子在院口徘徊,江逐已经把韦释丢回了“槐荫”。他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于附近寻了个角落就地坐下了。
头顶一轮上了西天的月。从喧嚣的楼阁来到万籁俱寂的院落,仅仅几条街的距离,星陵堪称不夜之城。夏木辰的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就着这个入睡姿势见了周公。
……
到了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屋里。发带、靴子、外衣被整整齐齐地放好,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既无腰酸也不背痛,昨夜犹似一场梦。
画舫悠悠驶向宫门,载着正襟危坐的三人和要吐了的沈依望。
韦释看似正经,暗地里对夏木辰挤眉弄眼,做口型道:“师弟?昨天我们到底怎么回来的?”
夏木辰回敬他以口型:“我说过了,是被师兄抓回来的。”
韦释后怕地瞅了瞅江逐:“那他怎么没有反应?”
夏木辰扶额,心道你睡着了难道还能感觉到他的反应,都是我替你背了锅。他瞟了眼江逐:“你不觉得他今天很冷淡吗?”
思绪翻飞间,画舫停泊在了岸边,前来接待他们的人道:“皇宫已至,请各位道长下船换乘马车。”
沈依望瘫痪在船,有气无力:“真是太好了……总算不用再坐船……”
清晨中的皇宫,屋瓦琉璃清澈得可以反映天穹的倒影,训练有素的宫人为他们打开层层宫门。直到今天一早,四人才知祈愿者竟是宫中人。
夏木辰快步走在最前,与江逐并肩,“师兄,委托人的玉佩可否再给我仔细观摩一番?”江逐从袖中拿出玉佩递给他。夏木辰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接过玉佩,夏木辰的脑海中浮现了昨晚依稀看见的李白公子的玉佩。两块玉佩皆为白玉,皆是云纹,且很是繁复……
他们来到了一处四面临水的楼阁,春意醉人,风吹层层涟漪款款荡漾。他们被宫人引着走上台阶,进了一扇门。
宫人退下,他们穿过白色帷幕,来到楼外之台。凉风吹起,椅上端坐着一位白衣青年。
青年微微扬首,手虚握成拳。目光交错间,仿若寂静的夜折射出月华,后归于幽邃。
江逐一礼,道:“君上。”
白寂饶有兴致:“江道长火眼金睛。”
其余三人一惊。江逐给三人解释:“君上袖口绣了龙。”
夏木辰在一边默默观察,谁料白寂的目光看向他:“夏木辰,我们昨晚见过。”
夏木辰和韦释同时愣住。电光火石,夏木辰一言道破:“李白?”
沈依望如雾里看花,疑道:“什么李白?”
“昨晚明月楼,道长中途离席,才华不展,芳名不扬,本君好生嗟叹。”
夏木辰顶着江逐意味不明的目光,强自哈哈笑道:“没想到君上竟是李白,贫道哪敢在君上面前献丑呐!”
白寂面上仍是肃然无笑,只是微微颔首。
江逐把玉佩双手呈上:“君上,您祈愿之事,是为何事?”
白寂接过玉佩,扫了一眼便还给了江逐:“各位请坐。”
故事遂开始。
白寂拿出一卷卷轴:“画上人是本君的友人,姓苏名玖字如琢,凉原九王子。”
他似想到了什么:“你们知道本君的友人喜爱桃花罢?”
众人道:“知道、知道。”
江逐看过画卷,画卷上的男子身后桃花灼灼,眉目张扬明媚,骑着一匹骏马,身姿挺拔,眼眸胜星,墨发飞扬,好一个风流不羁正少年。
韦释小声感叹:“真是一位好儿郎。”
他的小声白寂听得清清楚楚,白寂淡声回道:“确实。他极通马术,最爱策马于草原,如自由的风。”
夏木辰看了一眼江逐,对白寂道:“这与君上所托之事有何干系?”
江逐正色道:“我听闻星陵有‘偷星者’,不知君上是否在为此而苦恼。”
白寂毫无意外,仍是肃然貌:“不错。”
“星陵至今无星,许与……苏玖有关。苏玖在四年前不幸意外掉落悬崖而死,他的魂魄却不曾安息,多次托梦于本君,一年后,天空便彻底暗淡下来。”
“苏玖身为质子,七年未归故园。他曾对我说过星星可以指引着魂魄去向魂牵梦萦的地方。本君多年向上天祈愿,可神君只道星星为人所偷,再无其他神谕。此事被搁浅至今。”
江逐道:“所以您认为,苏玖不安息的魂魄偷走了星星?”
白寂道:“不错。但本君从未招回苏玖的魂魄,此番向仙门祈愿,便是请各位招回苏玖的魂魄,探清失落的星星被禁锢于何处。”
江逐正欲答是,手却被夏木辰摁住。他微地一顿。
夏木辰笑得很无邪:“君上,您为何要去明月楼?”
白寂道:“了故人心愿。”
“什么心愿?”
“苏玖喜爱我朝诗篇,”白寂顿了顿,“可惜凉原文化……”
说到此处,便不必说下去了。凉原乃草原,多纵马游牧,诗词文化凋敝在情理之中。
夏木辰感叹道:“君上您很看重苏玖殿下这个朋友啊!”
白寂神色如常:“当然。”说罢一指卷轴,眉目间很是怀念:“这是昔日,他与本君在桃花林内策马扬鞭。本君那时还是太子,骑射皆佳,就连皇兄也无法胜于本君。然而对于苏玖而言,本君不是他的对手——他驾马把本君甩出了极远。”
“自此,本君与他形如莫逆,如子期伯牙一般。”白寂的眼里渐渐含了微笑,“他曾道:‘愿你我二人情比金坚,永如今日!’以往不觉如何,而今……罢了。不过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众人闻言,皆叹惋。夏木辰抬起眼,微笑道:“那么君上之意,重在星星,还是重在苏玖之魂?”
江逐眉峰微蹙,只听白寂沉沉道:“二者皆重。”说罢,低低咳嗽一声,像是染了风寒。
夏木辰无话可说了。
江逐开口问道:“敢问君上,凉原为熹武君所灭,可当年主此战者,乃身为太子的君上。史书记载,凉原覆灭前年,苏玖便已入京为质子。他……”江逐默然,斟酌后方续道:“难道不会对君上不满吗?”
夏木辰不由感叹白寂当真自控力强,至始至终脸色分毫不变。他道:“自古情义难全。还请道长莫要刨根问底。”
言尽于此,再问实在僭越。夏木辰心道:你什么也不说,叫我怎么找魂?思绪翻飞,四人已被人领了下去。宫人把他们安置在了宫内,道到了晚上再行宾主之欢,乘船共赏夜色歌舞云云。
宫内有一人工河,名为“拂君河”。夏木辰期待无比,只是沈依望听闻“船”之一字后着实提不起半分兴趣。
宫殿定然是比宫外的豪宅更大更舒适。夏木辰按捺不住好奇,悄悄问江逐道:“师兄何时知道凉原灭亡的史事的?”
“昨、晚,”江逐浅笑道,“买了几本书,了解当地民情。”
“师兄厉害,厉害……”夏木辰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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