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沈依望称病闭门不出。可惜了,他看不到皇宫夜晚的盛况。夏木辰心想。
宫墙上勾勒出巧夺天工的弧度,紫色的弧线围绕雕梁画栋,散发出幽幽的荧光。四处灯火通明,桃花香若有若无。他们百转千折后终于来到了拂君河,歌声隐隐绰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河边,立着一白衣人。
引着他们的宫人说,这位是楼兰王,当今君上的皇兄。
白息风度翩翩,年轻俊美,比起白寂气质更显平易。
三人向他一礼,他亦拱手回礼,迎着晚风将三人带上了宫廷游船。
游船上轻歌曼舞,凉风习习,如此这般当真是赏心乐事。
“君上事务繁忙,便由我来招待各位。”白息含着笑道,“四美具,二难并,愿尽欢。”
“有劳殿下了。”江逐道。
宫女为席上人斟酒,白息端坐上位,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道长可有禁忌?”
夏木辰道:“百无禁忌。”
江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纠正道:“确有禁忌,但饮酒无碍。”夏木辰眼观鼻鼻观心,不语。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一会儿已是微醺。白息饮完最后一盏酒,目光怅然,道:“诸位见这星陵好景,可得其乐?”
“自是愉悦的。”
“那道长可知偷星一事?”
江逐心中一凛:“楼兰王殿下可是得知内幕?还请道出,许对探明真相有所裨益。”夏木辰和韦释正在灌对方酒,闻言双双向白息看过来。
白息的眉目变得淡泊,方才的笑意消散不少。他道:“你们先退下。”宫女们依言而退。
天边的明月照出一道人间银河倾泻而下,少了繁星点缀,美丽有了残缺。白息的声音飘渺,像渺然的歌声。
“当年,中原尚未完成一统,西有凉原。凉原谨慎,抓不到过咎,找不到攻伐之因。直到那年九王子进京。”
韦释插嘴道:“九王子,苏玖!苏如琢。”
白息垂眸,眼睫洒下一片阴影。于夜色里,楼兰王开始追忆:“不错,正是如琢。在星陵习俗里,我们称王子为殿下。”
时隔十三载,记忆里的快马蹄声尤在耳畔,哒哒穿过流年。
星陵飞扬着柳絮,那时还没有这么多桃花。白寂奉命迎接凉原来使,一眼见到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儿郎。
那位儿郎生得白净,举止却带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豪气。他驱着马对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又应了一句什么。
他们说得是:“王兄,听说星陵大多走得水路,岂不是不能骑马了?”
“郊外有猎马场,你给我记住了啊,这里不是凉原。入乡须随俗。”
白寂目光清冷,待到使者走进了,才颔首道:“白寂,奉命接待三王子。”
苏珞回礼,道:“太子殿下。”
旁边那位显然不如他哥哥知礼,眼尾挑起,“这位太子殿下怎么不接待我呢,我好歹是九王子啊。”
苏珞直接拍他的头,斥道:“你闭嘴。”
白寂视若无睹,淡淡道:“君上已为殿下安排好了住处,二位王子请吧。”
九王子将马鞭卷了一卷,侍从上前伸手,九王子不给,自己拿在手里,他对白寂道:“太子殿下名唤白寂,那么可有表字?”
白寂微微蹙眉,但还是回答道:“本宫表字子漠。”
九王子逮了一个侍从,小声问了些什么,而后介绍自己:“本王子表字如琢,当然,太子可以唤我的名字阿玖。”
没等白寂回答,他又道:“不过刚才听说,太子殿下竟比我还小,哈哈哈,那就唤我玖哥吧哈哈哈哈……”
白寂的侍从在一旁胆战心惊。早知凉原民风淳朴,但没想到竟是这般大胆。太子殿下一定要发怒了!果真,白寂冰冷的目光射向苏玖:“……本宫有皇兄。”
苏玖毫无负担,勾唇笑道:“开个玩笑,殿下不喜欢便算了。”
白寂知道面前的人不可斥责。虽然脸色很难看,但还是把“不识礼数”几个字打住了。苏珞见状,把苏玖狠狠地拽过去,不让他再乱说话。
苏玖偏头对他挑了挑眉:“谁料星陵礼数如此之繁琐。”
“那年桃花开得很好。”白息如是道。
夏木辰轻抿一极小口醇酒,眸色清明得无半点醉意,他道:“后来呢?”
“凉原来使目的其实是……”白息思索片刻措辞,“彰显和平为邻之愿。”
夏木辰了然:“凉原已感知到你们有攻伐之心了。”
“所以后来呢?”韦释问道。
“后来……”白息声音有些暗哑,“苏如琢自请为质,留在星陵。”
“自请?”夏木辰道,“那就是说九王子的父王并无此意,他为成全凉原……而为之?”白息无言颔首。
“那是为什么?”
“九王子,希望和平,”白息抿了抿唇,半晌道,“也信任子漠。”
夏木辰不由道:“听殿下所言,一开始白寂对苏玖并无好感呐!他们后来却成为挚交,其中是否……”
白息笑了一笑:“君上就是这样的人。看似冷漠罢了。一日,郊外桃花林里,九王子与太子殿下比试骑射,自此结交,在当时,星陵可是流传着这样的一段美谈。”
白寂也说过类似的话。三人俱颔首。话题回到原点。“凉原王……实则很疼爱九王子。”白息续道,“苏如琢,也深爱着他的凉原。”
晚风拂过,夜色静好。一时没有人说话。
爱骑马,爱故乡的王子甘愿留在异乡,因此远离草原,远离无拘……这是爱与自由的诘问。
“都说是苏如琢执念太深,死后带走整片星空。但……不妨说……”说到此处,白息再也不语。
夏木辰看向白息目光所及处。
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岸,白寂正站在拂君河岸,一身常服。他眸色愈发深深如许。
白息率先站起身,众人随着他下船,向白寂一礼。
白寂的目光一一略过众人:“道长请回吧,本君委托之事,烦请道长劳心了。”
逐客令下得如此突然,但众人也不好多说,便跟着宫女退下了。江逐回身看去,只见白寂白息对面无言,如出一辙的平静。
待众人走后,白寂向白息冷厉看去:“你想说些什么?”
“君上多心了,臣只是想交代几句……事实。”
白寂冷淡地蹙眉,猛一挥袖,空气随之“哗”地一响:“僭越。再有下次,本君定不轻饶。”
白息欲言又止。白寂身边的宫人对白息道:“楼兰王殿下,请罢。”
这便是请出宫的意思。白息稍显错愕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悲哀。而白寂,已然转身离去了。
昨夜众人留宿皇宫,终究于礼不合。翌日清晨,江逐携另外三人便请命出宫了。
“这该从何查起?”夏木辰第一次下山接受祈愿,觉得新鲜,“你们以前都是怎么开始的?”
沈依望拖长声调:“每一次都不一样啊,怎可执一而论呢?夏木辰,你可要多多学习才是。”
夏木辰的眼珠看向天空,眼白看着沈依望:“哦。”
四人回到府邸。江逐停下来,一一看过三人,目光最终停在夏木辰的身上,他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开始?”
夏木辰摇头晃脑,而后认真道:“我想去看看‘李白’种的桃花。”
江逐和夏木辰走在宁静的小路上,徐徐前往第一棵桃花树的所在地,和风吹拂、草木泛香。
“明月楼,建成于祈明元年,扩建于祈明七年,是除了皇宫以外最繁华的地方。”江逐宽阔的道士服随风轻摇,“凉原九殿下身殒之时亦是祈明七年。”
夏木辰的靴子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富有节奏的清脆响声。他的嘴里含了一根草,说话声稍微显得含糊:“这么说明月楼扩建就是为了纪念苏玖嘛。”他微微一哂,“没想到君上竟然与草原的王子有着这样深厚的友情。嗯,我觉得不可思议。”
江逐思索的时候,眉峰习惯微蹙,听了夏木辰的这句话后眉目舒展开来,觉出几分趣味:“哪里不可思议了?”
夏木辰看向江逐,凑近了他:“师兄,你觉得一个习俗不同,性格差异大,立场对立的两个人之间能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就算曾经友谊比金子还坚,那么凉原覆灭后呢?苏玖不会恨吗?”
江逐点了点头,垂眸与夏木辰对视:“你的意思是,白寂一厢情愿了?”
“我可不敢这么说。”
“习俗、性格、立场不同的人,未尝不可有情。”江逐顺手拍了拍夏木辰,“毕竟情这个东西,从来不止友情一种。”
夏木辰若有所思,江逐已然走远了:“愣着干什么,再发呆可要耽误时间了。”
他们与沈依望、韦释分别前往不同的地方看桃树,并约定了会面时辰。夏木辰听罢,吐出嘴里的草,连忙追上前去:“师兄等等我!”
小路的尽头通向一片街市,几户小桥流水,有茶室,有书斋等。桃树则种在酒楼里。
这座酒楼名曰:醉月轩,同时也是客栈,兼带一个后花园,供客官消食赏花。来到后花园,须经过一道石桥。桃树即种在后花园的正中央,枝繁叶茂、繁花满枝、落英缤纷。酒楼甚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贵了。
夏木辰想在此地吃一餐,江逐拒绝了。夏木辰道:“你既不在这里住房,也不在这儿吃饭,你凭什么去人家的后花园?”
江逐侧过脸:“我有君上的玉佩。”
“那也得看人家识不识货罢。”
江逐叹了口气,无奈道:“师兄给你买一碟糕点,好吗?”
夏木辰捧着糕点随江逐来到了后花园。此地稍偏僻,来客算不得多,后花园内唯有零星游客。两人走向那棵桃树,皆仰头看向粉红的桃花,江逐道:“这棵桃树,很有些年岁了。”
夏木辰奇道:“你知道这些桃树分别在哪一年种下的吗?”
江逐一怔,道:“尚未了解。”
“也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呢?”夏木辰越想越觉得可行,“劳烦师兄将二十棵桃树的种植时间、地点了解一下啦。”
江逐的手抚上树干,闻言,好言道:“师弟,不可事事劳烦师兄。万事还须自为。既是你想出的主意,当然该由你来践行。”
夏木辰出乎意料,思之倒也在情理之中,便摆出虚心的样子:“受教了、受教了。”顺带撇一撇嘴。
江逐无视他的小动作,手指沿着树干的纹路向下描去。突然,他停住了。夏木辰也将手伸了出去,贴上树干,他兴奋地拱了拱江逐:“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江逐凝神感受着,过了许久方肯定道:“此树内含法咒。”
夏木辰惊了一惊,道:“为什么我没有感应到?”
江逐席地而坐,夏木辰随之坐下。江逐道:“你太浮躁了。”
“……”夏木辰少年心性,不想再理他,只催促道:“师弟无用,请师兄快快破解法咒罢!”
江逐观察半晌。树木的纹路看似成环,实则成雨滴之状,尖端指向根部,细细感受,确有细微法力波动,想来咒术应匿于树根。
零星的游客若有若无地看向两位白衣道士,他们围着一棵树坐下,举止甚是奇怪,像是在施法。果然,更高挑的那个道士单手结了一个法印,喃喃念了一句什么,尔后双手合一,指向树根。端着糕点的那个道士年轻得好像是一个小孩,表现得很是兴奋,糕点也忘了吃,正眉飞色舞地说话……游客彼此眼观眼,俱摇头嗟叹,道士么,总是这般不正常。嗟叹后,他们颇为默契地离开了后花园。
后脚刚刚踏出石桥,一人回头一望,发现两位道士竟然一动不动了,小孩道士还端着那盘没有吃的糕点呢!那人抹了抹眼睛,他们还是没有动。与此同时,四周似乎升起了无形的屏障。同伴见他半天不来,正在前方不耐地催促。那人早已被吓得肝胆俱裂,连忙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急急追上前方的同伴,立刻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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