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上次同,然这次法咒在于树枝。
两人甫一进幻境,但见满院皆兵,山雨欲来风满楼。此院相较竹楼更显奢华,腊梅怒放。
“那是苏玖!”夏木辰道。苏玖一身华服,端的是风流倜傥貌。此刻的苏玖与画上的男儿郎更相似。然苏玖如临大敌,面色沉重。
只听苏玖厉声道:“这是做什么?”
士兵分成两列,穿着龙袍的帝王从士兵让出的通道缓缓走了进来,面若霜雪,眸如深渊,隐藏着电闪雷鸣。想必为星陵先君熹武君。
苏玖的侍卫抽剑挡在苏玖身前:“君上这是何意,难道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道?”
君上淡淡的扫了一眼该侍卫,身边的侍卫霎时怒喝一声:“哪来的不知礼数的奴才!胆敢如此顶撞君上?”
苏玖示意自己的侍卫不要妄动,他挺身而出,抱拳行了凉原的礼:“君上,苏玖不知何处得罪了君上,如此兵刃相向,却是为何故?”
君上看向苏玖,后者立刻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君上道:“凉原九王子,苏如琢。”
苏玖凝眉道:“正是在下。”
侍卫怒喝道:“拿下!”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满院皆是星陵最精锐的战士,苏玖院里的仆从毫无招架之力,纷纷被制服。苏玖的侍卫大惊:“九王子!”
一把剑架在了苏玖颈上,只听君上缓缓开口:“九王子金枝玉叶,本置身事外,奈何搅入其中。本君不得不如此。”
苏玖面上呈现了然的模样,道:“君上指的是太子妃的死吗?望明鉴,太子妃的死与我并无关系,在场的宫人都可以证明。”
君上冷然道:“那本君的太子白寂,和九王子也无关系吗?”
苏玖脸色剧变,只听君上道:“宣太子。”
白寂黄衣加身,踏着积雪走进院中,没有分给苏玖一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父君。”而苏玖的目光却死死锁住白寂,轻声唤道:“白寂,你误会了。”
白寂目光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倒是君上的目光于两人间来回扫去,沉道:“太子,不与你的朋友回个礼?本君听闻,你们私交甚笃。”
白寂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父君误会了,九王子与儿臣不过点头之交。”
苏玖的脸上瞬间浮现错愕,随后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的心渐渐下沉,不测之事将要发生了。
夏木辰耳边响起江逐的声音:“白寂未登基前,的确有一位太子妃。只是这位太子妃红颜早逝,而故去时已有身孕。”
一阵清淡的气息喷到了夏木辰颈上,夏木辰不由摸了摸脖颈,道:“你怎么知道?”
江逐看了他一眼,嘴角翘了翘:“你不是说我把星陵史事都背了下来吗?此话不错,就在你去明月楼一醉方休之时。”
夏木辰这才想起来,窘迫之余撇嘴道:“我哪里一醉方休了?我可探听到了宝贵的信息。又不是真的在花天酒地。”
江逐微笑地点头,不再讨论这个话题。夏木辰盯着眼前的景象,正色道:“太子妃的死竟然和苏玖有关系,皇家事太复杂了。”
谈话间,白寂从腰间拔出了剑,众人的目光尽数投到此雪白的剑上,此剑不消细看便知是宝剑,剑上倒映的人影比清澈的湖水中的倒影还要清晰。
白寂的目光流转,扬起手臂,猝然星奔川鹜般迅猛斩向苏玖身边的侍卫。仅此一瞬,殷红之鲜血飞溅,哗啦落于雪地上,墙角的梅花飘落,侍卫在这花香中茫然地瞪大眼睛,便这么倒了下去。苏玖的眼里似有血红的烟花绽放,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君上低沉道:“太子。”语气中,却殊无斥责之意。
剑身染血,白寂朗声道:“请父君给儿臣这个机会,让儿臣手刃仇人。”话音未落,刀光剑影闪过。满院寂静,衬托苏玖的惨叫尤为刺耳。
夏木辰抖了三抖,仿若过往的春花秋月尽数碾成飞灰,最信任的人却是推向深渊的手……这种感觉,夏木辰闭上眼,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体会过,此刻重温,竟感同身受。江逐揽住夏木辰:“别怕。”夏木辰拭去冷汗:“我没有,只是突变来得太意外了,我没会过意来。”
苏玖的手腕处被连劈两剑,鲜血呈泼墨状飞溅,动脉被割裂,紧接着白寂一剑刺穿腹部,苏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泪眼模糊中,白寂的眼底之寒胜过十尺寒冰。
苏玖半身浴血,而白寂的衣袍干干净净,未染上一滴鲜血。
剑在苏玖的腹部搅动,苏玖一阵痉挛,痛到抽搐,君上无波澜的声音方响起:“太子,够了。”
白寂冷然抽剑,苏玖支撑不住,向前跪倒在地上,满院的士兵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流露一丝不忍。苏玖想要站起,全身的力气如流沙般逝去,最终什么也没有了。
渐渐地,苏玖的鲜血染红了雪地,比侍卫的血还要鲜红,白寂脚边飞溅的血,恍惚间像梅花兀自绽放。
可院子中那寒冬里的梅花依然傲霜斗雪,在墙角芬芳着,无悲无喜无情无义,无半点怜悯。
“冷……”苏玖看着自己的血,感觉此生的血仿佛要在此刻流干了。在这异国的土地上,直到此刻他才惊觉,竟是如此冰冷。冰冷的雪,冰冷的人,冰冷的心。他的眼前发黑,剧痛和失血过多使他意识逐渐涣散。他在想,他的手还在吗?已经被砍断了吧……以后再也握不住马缰了吧……
最后,他听到白寂沉寂的声音:“杀妻之仇,丧子之痛,儿臣毕生难忘,只恨不能手刃仇人。儿臣心知苏如琢乃凉原九王子,然此仇不报,儿臣难安。凉原早已心怀不轨,望父君明察……”
苏玖陷入一片黑暗中,音尤在耳:“如今一统乃天下大势,还望父君莫念情谊,起兵攻伐。”
“起兵攻伐!”
……
苏玖是被冻醒的,醒来视线昏黄,幽暗的烛光在寒碜的矮桌上摇曳。苏玖转了转头,后知后觉地,手腕和腹部传来钝痛,他勉力抬了抬手臂,一抬便是锥心的痛。手腕的血虽然止住了,但包扎并不仔细,稍微一动,白绷带上又有新的血渗出。
苏玖的目光透过铁栏杆,意识到自己身处天牢。几个狱卒正开怀畅饮,一边大声说话,全无顾忌。
“这下吾君总算可以一统九州了。”
“唉,又要打仗了。遭罪的不还是我们老百姓?”
“成就雄图霸业哪能没有牺牲呢,此战是为了更好的太平。”
“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哼,那句话怎么说的?一将功成……”
“这个时候念什么诗?炫耀自己认得字?来来来,喝酒!”
一阵浓郁的酒香传来,苏玖躺在坚硬的木床上。如此单薄的罗衾又怎么耐得住五更寒。他的血已经冷却,全身上下一阵难受。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没有进食,此刻闻到酒香……好想喝一杯,温暖一下。
狱卒还在交谈,全未留意九殿下已经醒了过来:“你说那苏如琢怎么害死太子妃的?”
“我也不清楚,听说是……派刺客刺杀太子殿下,却杀错人了?”
“他不是与太子殿下交好吗?怎么会……”说话的狱卒被另一个狱卒拱了一拱,那个狱卒大声道:“君上说是这样那就是这样!太子妃都死了,总不可能有假罢?我可听说那刺客杀完人后逃跑,血迹通向九王子的住处呢。”
“这可是铁证如山了。”
“这个九王子也不看看太子周围的禁军有多么精锐,那三脚猫刺客哪里杀得了我们太子殿下呐!只是可怜太子妃无端遇害。”
“凉原的人真是恶心,叫人作呕。既然存了不轨之心,还假意交好作甚?”
“所以吾皇要攻打凉原嘛……”
你一言我一语,苏玖听了个真切。他像个废人一样瘫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也无力出声反驳。哦不对,他已经是废人了。
在牢里数日,不辨晨昏。苏玖的嗓子咳哑,剑伤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他沙哑着嗓子,请求见太子一面,换来了好几天冷嘲热讽,渐渐哀大莫过于心死。
待听到凉原被破,父王母后双双殉国的消息后,整个人彻底地衰败。
南柯一梦醒,恍惚间,只觉天地崩。
待出了幻境后,两人久久忘言。他们竟与苏玖产生了共情,以至没了自己的意识!夏木辰的感觉尤为强烈,他的冷汗流了一头。江逐恢复常态后,凝重道:“或许,这一段记忆,对于苏玖而言,分外刻骨铭心。”
夏木辰沉默片刻,赞同道:“法咒封存了苏玖的记忆,也封存了苏玖的情感?”
“不错。”
“君上一个不修道的人间帝王,竟能做到这一点?”
两人面色阴沉地走出兵器铺,前往下一棵桃树。老板一路目送他们离去,目光一直留在江逐的半缘剑上,很是垂涎。
再说沈依望和韦释入宫之后,双双面见了白寂。白寂一如初见的样子,威严而冷厉:“怎么就你们两位道长,那位姓江的道长和夏道长呢?”
沈依望如实道:“他们尚在思考对策,生怕耽搁,故而我二人入宫。君上若有要事交代,我……”
白寂止住他,道:“沈道长不必多说,本君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不知君上宣我二人入宫所为何事。”
白寂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不知你们能否担此重任。”
沈依望和韦释自是双双抱拳:“定不负君上所托。”
“那便随本君来。”白寂遣退宫人,引两人向深宫走去。
这是一个共识:抱有希望,往往会万劫不复。
出狱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晴天。许久不见日光,苏玖被积雪反射的阳光刺痛了双眼。他走得很缓慢,一身的伤病让他无法像以前那样阔步。
狱卒不耐道:“走快点,怎么这么难伺候!”
苏玖一声不吭加快了步伐,牵动了腹部的伤,疼得冷汗流了下来。
上了马车,马车悠悠载着他驶向宫外。车帘隔绝了苏玖和外界的视线。他坐在车里,睁着眼睛,看到的尽是鬼影幢幢。
马车载着失魂落魄的人来到住所,正是夏木辰在幻境看到的那栋竹楼。现在想来,当时夏木辰他们所见,正是冰雪消融后第二年的春天,时间的珠子一下子串了起来。夏木辰猜测得不错,桃树的种植时间就对应了历史的远近。
之后,苏玖就在那栋竹楼里养伤。他一直留存一点希冀,直到山陵崩,太子殿下登基,年仅二十三岁成为帝王,改年号为祈明,取父君谥号为熹武。熹武君的年代谢幕,星陵迎来了全新的开始,和一位风华正茂的新君。
这一天,白寂到来。他进入竹楼时苏玖甚至有些恍惚。眼前的人黄袍加身,一身帝王之气,容颜俊美,光芒万丈,他生来就是如此。可在苏玖眼里,记忆里的太子殿下在此刻变得十分陌生。
白寂看到苏玖,脸色微变,走近了掀开他的袖口,苏玖一缩。白寂看到苏玖的手腕的裂口还未愈合,皮肉狰狞得恐怖,勃然大怒:“放肆,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人的,要尔等何用?”
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下,苏玖愣愣地看着白寂,白寂厉声道:“传太医,若再不仔细,本君要你们的脑袋!”
众人连呼君上息怒,好一阵兵荒马乱,太医顶着堪称泰山般的压力在万众瞩目下来到。汗涔涔地在君上锐利的视线下给苏玖查看了伤口,而后冷汗消失了,神色变得严肃。
白寂冷然道:“如何。”
太医行了一礼:“君上恕罪,九王子情况不乐观。”他咽下一抹口水,在白寂转冷的目光下硬着头皮继续道,“王子的伤一拖再拖,没有得到很好地治疗,如今……手筋本就断的彻底,再想接上恐怕不……不可能了……”
苏玖的眼睛没再无光亮。已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可当亲耳听见时,仍是无比难过。白寂沉思片刻,“你且给他重新包扎一遍。”他道。
太医连连称是:“老臣定当竭尽全力。”
“来人!给本君审问狱卒,认罪者即刻枭首示众——”
苏玖突然开口:“白寂,没有人亏待我,是我自己伤得太重,怪不得御医。”
白寂的面色稍缓,这才作罢。太医给苏玖的手缠上厚厚的绷带,叮嘱道三个月后才可以拆,需要及时更换,不要沾水云云,一旁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记了下来。
白寂深深地看着苏玖,眼前的人消瘦了不少。苏玖接触到他的视线后,目光向一边一闪,没法再直视他了,现在的他跟那个毫不犹豫断他手筋将他一剑穿腹的人判若两人。
楼内,只剩下相顾无言。
“苏玖……”白寂先开口。
“我知道,君上不必再说。”苏玖垂下眼帘。不是不知道,是不想再说。不想面对镜花水月,和旧日和谐、今日沉疴。
又是长久的沉默,白寂抿唇。他这种身份这种性格的人,怎么会穷追不舍地解释。
曾经以为永恒的桃花源,转眼间便无踪迹。苏玖这才知道,战火纷飞,烽火狼烟,雄图霸业面前的情谊不值一提。
“白寂,”苏玖道,“你不妨杀了我。我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白寂转头深深地注视他,放在案桌上的手握紧。良久,他道:“非我所愿。”
苏玖轻声道:“不错,但你是直接受益者。”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或许……这本就是星陵皇室自导自演的大戏,他毫不设防,落入圈套。
思及此,他的心如寒冰,沉沉道:“我不知太子妃的死因,但我知道,她不是我杀的,刺客不是我派的。上位者之心百转千回,用一个女子的生命成了换来你们的胜利,是否很划算呢?”
白寂捏碎了茶盏。
苏玖惊地一跳,未料他反应如此强烈,惊惧地扭头看向他。只听得白寂阴冷道:“菀儿是本君唯一爱过的女子,你以为,她是因为什么而搅入这场纷争。你既然想得清楚,你不妨思量一下,一切是为什么。”
苏玖没有吭声。
白寂漠然地瞥开眼,道:“错不在你,我知道。可这也不是我的非。国与国之间相互较量,强者胜出,唯有战争,才能换来永恒的安宁。”
“你说过……你不喜欢侵略。”苏玖茫然道。
“是吗?”白寂冷冷道。
苏玖彻底死心了。怨恨从心底滋生,如星火燎原一般。在牢中,他将此事翻来覆去地想,已经想罢千遍,然终觉蹊跷。他突兀地笑了一声,试探道:“太子妃的死,原在你意料之中罢。”
“星陵的禁军精锐,太子与太子妃同在东宫,太子无恙,太子妃却身殒。想来便甚是奇怪。”
未等白寂回答,他又道:“熹武君正当壮年,戎马一生,却病逝宫廷。这不是你的非?既然君上惯会尔虞我诈,可想而知……”
白寂闻言大震:“你说什么?”
苏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脸,心有思绪万千,尽归于一抹凄寒。白寂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苏玖扬首,桃花眼内光影明灭,笑看白寂:“君上如此冷血,怎配为一国之君。”
白寂直接抬起手狠狠扇向苏玖。
“啪。”
清脆地一声响,两个人同时愣住。
苏玖的脸上传来痛感。他木然地转过被打偏的头。
白寂伸手,好像是想抚摸他的脸。他躲开了。
疼痛由麻转烈。被掌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苏玖安慰自己。
然滴血的心背叛了意志。
白寂这是……被一语戳中,恼羞成怒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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