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台登顶并不困难,夏木辰和江逐三步并做两步,转眼就登至了第八层,光亮盛大——但见流星飒沓,星星于夏木辰和江逐的身边流过。夏木辰随机抓住流星的尾巴,两人瞬间被卷入了一幻境里,没想到,每一颗流星都承载了一段记忆。万木春生转瞬盛夏满荷塘,霜林尽染后梨花雪下。四季飞速轮回。

    覆雪的苍山下有着大片辽阔的平原,白寂和苏玖策马扬鞭。苏玖的手被白寂握住,攥紧马缰,白寂将苏玖整个搂入怀中。他们就这样一骑绝尘回到山脚下的军营。

    此时即将入夜,冬季的天黑得很早,各处军营已亮起点点灯火,星罗棋布,在夜色里连成了皓皓星河。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远处军士们欢声笑语,把酒畅饮,整个场景像神话一般的绮丽壮阔。

    驻守在帐外的士兵看到两人,都微微低下了头。白寂挟着苏玖下马:“要喝几杯酒吗?”

    苏玖双脚落地,微微挣开了白寂搂着他的手:“多谢君上,不过不必了。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

    白寂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又说:“这座苍山半山处有红梅,你要去看吗?”

    苏玖沉默了半晌:“君上,我不喜梅花。”

    白寂怔愣了一下。

    苏玖又道:“君上,我可以回帐休憩否?”

    白寂神色淡了下来,道:“晚上到本君这来,我们手谈一局。”

    苏玖无从拒绝,顺从地道了声是,转身离开。

    白寂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苏玖的身影在拐角消失,他才转向士兵们:“你们不必看守,退下吧。”

    士兵们如获大赦:“是!君上。”

    他们尽数退下,也加入了把酒言欢的行列,欢天喜地。

    苏玖孤身走在回帐路上。繁华与他无关,也映不进他的眼。他看也不看,只是往前走。

    在走过又一个拐角时,耳边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是士兵的声音:“君上又带那个凉原候去骑马了,你们看到了没?”

    “看到了,看到了……”应和声响起。

    “看他那病殃殃的样子,真是叫人扫兴!冬猎本就为驰骋纵情,带他来,呵!”

    “没办法,君上重视他,我们能怎么办?”

    “一个亡国奴罢了!”

    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苏玖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立在风雪中许久,青青头发被染成白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寒冷和僵硬,迈开蹒跚的脚步走入营帐。

    入了亥时,有人来传话,请苏玖前往君上的大帐。

    苏玖披上厚厚的斗篷,走进风雪中。君上的大帐仍灯火通明,周围的营帐如众星拱月般围绕。苏玖并不慌着进去,只于不远处凝视辉煌灯火,眼神清迷。

    这个时候,白寂的帐中走出来了一个人,是白息。苏玖看着白息,想来他们也许久未见了。

    此时,距离苏玖被囚,已过了五年。

    白息也看到了苏玖,愣了愣,随后笑着走过来招呼他:“九王子也来找皇弟啊。”

    苏玖疏离客套道:“楼兰王殿下。”

    白息看了看苏玖,还记得九王子刚到星陵时,与自己相谈甚欢,很是投缘,如今的确变化太大了。白息心里有些惆怅。

    白息道:“怎么这般疏离了,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苏玖抬眼,淡淡道:“劳楼兰王记挂,我很好。”

    白息欲言又止。面前人的眼睛,再无春风拂柳意,六月麦田色,也再无大悲大恸,取而代之的是如远山皓雪般的清寂。也是繁华褪尽的死寂。

    白息打趣道:“如琢,听说皇弟今天带你骑马了,怎么样,开心吗?”

    谁料,苏玖面色开始不耐:“楼兰王究竟想说什么。”

    白息犹豫了半晌,还是脱口而出:“如今君上待你极好,你可感受得到?”

    苏玖又是沉默,士兵的言语像一根根小冰针扎进他的心。一个亡国奴而已,谈什么待遇好坏,只有恩宠多少罢。苏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答话,举步欲走。

    在两人擦肩而过时,白息握住苏玖的手腕,随后明显一愣。手上的触感并不光滑——白息触摸到了粗糙不平的皮肤,这是苏玖手腕上的伤疤,在五年前的冬季留下的,双手都有,永远都消失不了,仿佛为了时刻提醒他一般。

    苏玖被人握住手,蹙眉道:“白息,放开我。”

    白息道:“如琢,你的故园可有这般繁华笑语?你看,你在星陵一样可以体会到这般滋味,又何必那般执念故土……”

    苏玖打断他:“故园无此声。”

    语气平淡,没有情绪,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风雪怎么这么大,而后甩开白息的手。苏玖虽使不上力道,白息还是被成功甩开了,愣愣地看着苏玖进入了白寂的大帐。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

    光景褪去,剩下无言的叹息。两人继续在繁星中穿梭,夏木辰道:“这是真的星星,不是幻境啊。”

    江逐问道:“你似乎很确定?”

    夏木辰一笔带过:“我是猜的。”

    江逐莫可奈何地看向身边的流星。星星兀自盘旋飞舞,有一颗星星十分明亮,璀璨夺目、摄人心魄。夏木辰一凛,江逐也留意到了,沉声道:“去触碰那颗。”

    两人交换了眼神,夏木辰正欲飞身前往。就在此时,异变陡生,星星蓦然极速流动,两人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见得一片光网。光影幢幢间,夏木辰高声道:“师兄?在吗?”

    话音刚落,右手被人握住,肌肤的触感清清凉凉。夏木辰只觉全身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手上,身体有些僵硬,僵硬中又品味出了几分酥麻。

    而江逐貌似无异样,也不见恐慌,沉静道:“有人在操纵星星,不知底细,当心。”

    星星盘旋地越来越快,如果是风暴,可以将人瞬间搅碎。江逐另一只手隐隐戒备,正准备放出符咒。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光影陡然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仿若刚才种种只是幻觉。

    金银台的最顶端,白寂从高处沿着台阶而下。从阴影处过渡到光明。

    他一点点走下台阶,面色阴鸷,声音低沉道:“本君早就告诫过道长不要随意乱闯。”

    夏木辰只觉眼前倏忽一变,便从记忆的星海中回到了金银台,江逐已经松开了握着自己的手。他很快回过神来,微微一哂:“偶尔也要不讲道理一次嘛。”

    白寂冷然蹙眉:“那本君只好与二位道长兵刃相向了。”

    夏木辰道:“且慢!”

    就在刚才,他想通了一点。

    昨日,夏木辰翻来覆去地追想心上怪异的感觉,始终未果,到现在,他终于发现了源头——源头是韦释的一句“你怎么画了一只麻雀”。

    地图上标记的位置,组在一起,的确像一只麻雀,但此鸟可不是真麻雀,而是……

    江逐听得夏木辰悠悠开口:“朱雀星君当真不理事务了,七星都被人拽了下来,还未上报天君。莫非,君上你一个凡间帝王,竟与天界存在什么勾连?”

    白寂的眼中的光影一闪而过,他的脸色愈发森然:“道长可不要胡乱推测。”

    夏木辰低下头,无端大笑:“君上不问我如何得知朱雀是位仙君的吗?”

    白寂神色晦暗,道:“未曾留意。”

    夏木辰抬眸看向他:“不,君上如此英明,怎可能未曾留意。只有一种解释行得通,那就是君上您早知朱雀并非七星。”

    南朱雀,二十八星宿之七。以星分野,星陵地处南方,上空七星连接宛如朱雀之态,如此七星得名“南朱雀”。但天界众神皆知,掌管这二十八星宿的四位星君的名字,叫“苍龙”、“玄武”、“白虎”、“朱雀”,刚才夏木辰口中的朱雀,正是朱雀星君。然而在凡间,凡人都只知朱雀,不识星君。

    这些,都是路瑶上神曾经与他闲聊般谈论过的凡人对于天界认知的误区,在他孩提时,于松海山上,入门清山之前。

    白寂彻底冷了下来。而后,他道:“哦?”

    夏木辰笑眯眯道:“嗯!”

    “本君祈愿于清明观,不是让你们插手闲事的。”白寂抬起手来,一支宝剑自金银台顶端飞来,“道长,请罢。”

    江逐无意交战,却担心夏木辰莽撞,遂拉住夏木辰向前一步:“君上,找寻偷星者,本就是君上的委托,我们的义务。如此算不得闲事。”

    白寂不屑道:“现在你知道了,偷星者就是本君。”

    江逐道:“事关苏玖的魂魄,君上当真不愿听我一言吗?”

    白寂神色稍缓,却拒绝了:“不必。你们已经用法术唤醒了桃树里封尘的法咒,本君不再需要你们了。”

    他仰头看向越来越漆黑的天幕:“四年,成败在此一举。”

    沈依望喝道:“破!”韦释站在一边,斗转星移间,阵法终于又被打出了一个缺口。

    沈依望侧过身来:“楼兰王,请罢。”

    白息面容忧虑,道:“多谢沈道长。”

    “不必了,守阵事大。”

    白息颔首,正欲再言,却见高台上爆发出璀璨华光,几乎照耀得人睁不开眼。白息大惊失色,急忙向金银台飞奔而去。

    剩下沈依望和韦释对视一眼,两人合力守阵,沈依望擦去额上汗珠,咬牙望向巍峨的金银台,白息的身影一路前行。

    沈依望突然想到一事,在缺口即将闭合时,向白息怒道:“殿下,接住!”

    白息回身一望,沈依望向他抛出一环:“此乃仙门宝物,可画地为牢,或许于殿下有所裨益。”

    白息道:“多谢!”

    白息赶到金银台第八层时,江逐与白寂已交手数招了。

    夏木辰第一个看见白息,轻悄悄地踱过去。白息将手中的环递给夏木辰:“道长可知此物有何用?”

    夏木辰看一眼便明白了:“殿下尽管交给我罢。”

    夏木辰走至白寂身后,朝白息使了一个眼色,作口型道:“殿下,唤君上的名字。”

    白息照做了,道:“子漠!”

    白寂果然一顿。就趁这时,夏木辰抛出手中的环,光环瞬间扩大,江逐退让得很及时,不至于被包进环中。白寂被这个环圈住了。

    “君上,您的身手当真极好,平时恐怕没少修道罢!”夏木辰赞叹道。

    白寂面色阴冷地站在光圈里,白息惊道:“道长,这?”

    “殿下不必担心,此环毫无杀伤性,只起到隔离之用。”夏木辰解释道。

    江逐拱手道:“君上,得罪了。”

    白寂的目光扫向白息,白息与白寂隔着一道光圈彼此相看,白息道:“子漠,这么多年你累了。”

    “如何见得?”

    “处理国事,操心招魂,天南地北地寻找道士,修炼各种术法,以寿命为代价。如此难道能不累吗?”白息道,“招魂一次次失败,你便一次次重来。君上,再这样下去,龙体会吃不消的。”

    白寂漠然道:“本君早知你欲阻拦。罢了,罢了……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本君不信……”

    江逐在一边听着,听到此处,发问道:“君上,将记忆封存于法咒里,以生者喜爱的桃树为载体,摆成朱雀的形状,将天上星辰困于高台……在下斗胆一问,凡人绝无可能办到,可是有人教授于您?”

    白寂冷然看向江逐,保持沉默,也是默认。江逐虽然怀有疑虑,到现在,也没了线索。

    夏木辰的目光看向白寂,又看向江逐,最终看向凝重的白息:“殿下,那封信,是您送的吗?”

    白息缓缓地点头。

    夏木辰续道:“帮人帮到底,您不如告诉我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罢。”

    白息看向白寂,后者道:“你敢?”

    夏木辰认真道:“你们如果想彻底解决这件事,请务必将真相告诉我们。”

    此话一出,白息下定了决心。

    “凉原的太子苏玿不堪忍受屈居敌国的耻辱,集结了凉原残存的军事力量决计刺杀君上,不幸失败。君上还未下令,苏玿便被禁军枭首。”白息沉重道,“此事激起群臣之愤,一日之内,数百道折子上奏,斩草除根,将凉原王室尽数斩杀,其中,常年于君上左右的凉原候难以幸免。甚至有大臣猜测,皇宫的地形图正是由苏如琢泄露而出。”

    白寂在一旁怒喝:“本君命令你出口!”

    白息哀伤地看着他:“君上,你看看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除了折煞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到如今……”他似是说不下去了,从怀中拿出一物,对江逐和夏木辰道:“我手上的晶石承载了最后一部分记忆。”白寂目光如刀:“此石竟在你手!”白息长叹一声:“抱歉,君上,臣不能看着您一直这样下去。”

    江逐伸手,接了过来。

    白息看向白寂:“他们是修道人,也许……待他们看罢后,便可明了招魂失败之因,何不一试?”

    白寂站在光圈里,闻言,暴戾的神色略有平息,终是没有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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