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的风躁动起来,蝉聒噪起来。弟子们侍立明书堂前,夏木辰不住打哈欠,引其他弟子纷纷侧目。

    韦释道:“木辰怎的这般困?”

    又一弟子道:“这形状,像是一晚上没睡。”

    “昨晚又溜出去玩了罢!”

    夏木辰肃然道:“明书堂前不可叽叽喳喳,成何体统?”

    沈依望忍不住回怼道:“这话说的不就是你吗?”

    “可我现在没有叽叽喳喳呀。”

    说话间,承清长老至。江逐侧目,低声道:“夏木辰,肃静!”

    夏木辰一脸茫然。韦释等人止不住地憋笑。弟子们端正仪态,不再多言,依次走入明书堂。不一会儿,读书声朗朗响起。

    “天地絪缊,元精代序。清阳曜灵,和风容与。

    明日映天,甘露被宇。蓊郁高松,猗那长楚……”

    ……

    “谁能秉志,如玉如金。处哀不伤,在乐不淫。恭承明训,以慰我心……”

    ……

    “非义之荣,忽若尘烟。虽无灵德,愿潜于渊。

    造化絪缊,万物纷敷。大则不足,约则有余。

    何用养志,守以冲虚。犹愿异世,万载同符……”

    ……

    一晃又是数年,今年的盛夏不同寻常。清明观再度迎来祈愿。此次祈愿兹事体大,个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衍清长老只遣了江逐和沈依望两位道行最高的弟子下山,去往平川。

    而绿遍山原白满川的平川,是沈依望的故乡。

    沈依望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眉眼都要飞起来了,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温和多了。夏木辰对此十分惊奇。

    “不知道平川如今怎么样了,”沈依望兴奋又惆怅地对江逐道,“山一定更高,水一定更蓝了,故人……不知可还在否?儿童相见,莫不会笑问客从何处来罢?”

    江逐不理会他。这几句话沈依望颠来复去说了不下十遍,江逐的耳朵听得都起茧子了。

    夏木辰百感交集,道:“故乡如此好,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子。”

    沈依望拊掌长叹,赞道:“那是自然。你若还记得那凉原的苏玖殿下,便该知道,故乡对一个人有多么神奇的魔力了。故乡,值得人一生为之魂牵梦萦。”

    “此刻正值夏季。平川到了夏季,子规声里雨如烟……”沈依望望着天边的浮云,“一别经年,我实在想念得紧,可谓思之如狂。”

    众人见其痴狂,皆扶额兴叹。只有江逐颔首,道:“很快便能见着了。只是,需做好准备。”碍于其他弟子在场,两人不再多言,只眼神交流片刻,心照不宣。

    六长老吩咐,此行凶险,务必慎重。

    不出意料,夏木辰也要下山修行。临行前一天,长老点名要见他。

    这位长老名禅清,是一位温和随性的长老。夏木辰在他的面前,不如在教授道经的承清长老面前那么拘谨。

    夏木辰来到了明书堂,此时没有其他的弟子。禅清长老盍眼端坐着,他的黑发蜿蜒铺于地面,仙风道骨,无白须飘飘。长老们是不老的。

    夏木辰恭敬地礼道:“弟子夏木辰……”

    他话未说完,禅清长老便道:“不必多礼,坐罢。”

    夏木辰果然不再多礼,一句谢也没有,直接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禅清长老沉默半晌,而后睁开双目,看向夏木辰。

    “你来清山已多年,修行如何,可有心得?”禅清长老端了一张含笑貌。

    “修行尚可,至于心得……”夏木辰思索片刻,道:“弟子认为修道重在此心,其余皆是身外物。”

    禅清长老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夏木辰道:“好比爱恨贪嗔痴,这是人生来就有的,修道人不必刻意回避。也好比杀生之孽,并非神明才有资格做执剑人……”

    “放肆!”禅清长老陡然怒喝一声。

    夏木辰一卡,闷声道:“罪过。”

    “修道者,仁也。凡人本该敬神,汝缘何质疑神之公理?”

    夏木辰垂下眼:“神明……就一定是公允无私的吗?难道凡人,便不可渡众生了?”

    不待禅清长老回答,夏木辰复恭敬问道:“禅清长老,那么弟子敢问:修道人所谓‘无愧于心’,自是极好。但是,尽管如此,当天上逍遥仙被谪入红尘时,他是否也真真正正,无悔无憾呢?难道,便不会叹一句不公吗?为何行救人之举,却反而成了罪过?”

    禅清长老原不动如山,听闻“谪仙”一词后,眸色微惊,悟了。不由疑道:“……定是江逐那厮告诉你的罢!唉,他待你一向亲近宽厚,竟连此事,也告知于你。”

    夏木辰听罢“亲近宽厚”一词,微微一笑,很欣喜的样子。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等待着禅清长老的回答。

    禅清长老叹了口气:“你有此问,在我意料之中。这正是我唤你前来之因。”

    “凡人对万物都该持有敬畏之心,若无敬畏之心,只是妄想以一己之力翻天覆地,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得道成神呢?想当年……我等自是有怨,不提也罢。可到如今,我心唯余清静空灵而已,哪还谈悔不悔呢。君不知,行善不错,但无敬畏之心,纵使行善,仍有悖初衷啊。”

    夏木辰欲言又止。

    “清山包容众生,是为凡人修仙路。心怀敬畏与博爱,方可立足天地。万物有刚硬,更有柔软。”禅清长老温声道,“况世上事非凭一己之力便可变更,哪怕是神,也的的确确不一定做得到。若仅仅无愧于心,道行,仍是尚浅。”

    “汝天分极高,待真正明白这一点,便是道法趋于圆满之际。”

    长老的这番话,当年的夏木辰记在了心上,但并不赞同。直到物换星移经年过后,再回首浅尝,才悟得一点余味。

    命运的长河有条不紊地奔流,不因人的意志而徐缓亦或湍急,一切只为奔向既定的终点。

    夏木辰几天后,同另外三位师兄下了清山,前往另一处凡世。谁料待他归来后,整个清山已翻天覆地。

    夏木辰永远记得归来之日,风和日丽。往后,夏木辰都不愿再去回想当时弟子们难掩惊慌的神色。一弟子告诉他平川惊现旱魃凶鬼,有赤地千里之力。江逐与沈依望挥剑,试图将其击杀。

    夏木辰忙道:“然后出事了吗?”

    那弟子慌道:“是啊。这鬼怪可真是凶险,平川险些化为焦土。不过幸好它是一只小旱魃,尚有一斗余地。江逐情急之下,以血为引,神剑半缘画阵,将其逼困于平川一村庄里。沈依望却坚决反对——那村庄,是他的家,里面住着他凡间的亲人友人。”

    夏木辰手脚冰凉:“后来,那个村里的人都被旱魃烧死了?”

    “你说的对!沈依望现在已经疯了。六长老正审判此事呢!”

    夏木辰只觉天旋地转,犹如看到五岳崩,江海竭,天地骤然变色。江逐将旱魃困至一村,这是弃该村百姓不顾,用他们的命换来旱魃被诛杀。但是,以活人命为代价,这是杀孽,而修道人,不得造杀孽。修道人不得造杀孽!江逐自毁道行!

    夏木辰运气,飞身而起,赶往清明台。

    清明台上六位长老聚集一地。台上江逐和沈依望分站两端,台下是师兄弟。隔着很远,弟子们只能遥遥看清两道颀长的身影,和六位莲花座上的半神。

    江逐面容苍白,唇无血色,诛杀旱魃耗费了他巨大的心力,他还没有恢复,垂下眼帘,看不清眼里的情绪。沈依望高声恨道:“江逐丝毫不顾无辜百姓性命,扬手便弃了一村人。凡间乱作一团无人给出公道,难道清山众长老同样也要让无辜鲜血白流吗?”

    夏木辰赶到时,正好听到这句话。

    容昭瞧见了夏木辰,眼神里满是担忧。夏木辰跑过来,她抬手按住夏木辰的肩:“师弟,别冲动。”闻言,夏木辰勉强站住。韦释也看到了夏木辰,两人站在了一处。台下弟子俱满脸的担心,不乏像夏木辰一般蠢蠢欲动的人。

    “江逐。”衍清道,“你可有言?”

    江逐沉默半晌,道:“弟子无过,无悔。”

    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同往常一样镇静。但这镇静落在沈依望耳里显得无比冷酷——至始至终,他毁掉了自己的故乡,只是平淡的一句:我无罪过。

    衍清长老微微颔首,江逐续道:“情势急迫,实在容不得犹豫。若那村人不死,整个平川的人都会死。”

    “舍小保大。”夏木辰缓缓想道。

    沈依望愤然怒吼:“伪善小人!我敬你为师兄,你竟如此待我,翻脸无情!”他转向衍清和其余五位静默的长老,声音里有着急切和隐秘的期望,“敢问长老,弟子所求有何不妥?江逐造下杀孽,却毫无忏悔之心。清明台上有神明为证,长老们应当主持公道!”

    “……”夏木辰握紧双手,沈依望此刻已被怒火冲昏头脑,他如此期盼着自己的故乡,故乡却被毁于一旦,旁人又该如何劝?夏木辰看向江逐,焦急地想道:“师兄如果肯服个软就好了……”

    天地出现短暂的静默。

    仿佛过了万年,又仿佛只是花开无声的一刹。

    衍清长老盍眼,如似如来一般,道:“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

    若是真的一心向道,当着眼自身,方成仁义,而不是责难世人。

    ……声音飘渺而去,寂静。

    而自有无边喧哗。

    沈依望猝然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不见世间过!”

    无人敢言,台上台下皆是死寂。

    江逐无声地握紧双手,面上却仍旧一派淡然,无悲无喜。沈依望缓缓看向江逐,江逐也看向他。沈依望笑着道:“你满意了吗?”

    江逐的声音貌似从容如故:“你我相识多年。你知道,我从会不后悔。”然细细听来,里面有明显的颤抖,连夏木辰都听出来了,沈依望想必也能听得出来。

    “哦?”沈依望道。

    沈依望的眼神是冰冷的,放声对高台上的六位长老道:“你们说,修道人不见世间过,我一辈子都不会懂。我已经不适合留在这里了。”闻言,江逐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又生生顿住,只听沈依望续道,“今日便出了清山,哪怕凭一己之力,我沈依望照样能修炼成神。”

    沈依望扬手一扯,浅蓝色的帛锦陡裂,随着微风飘落在清明台的一角。江逐的目光愕然,可惜到最后,仍是没有说话,清冷而独立。夏木辰深深地凝望江逐,他明白,江逐认定了没有错的事,哪怕九死亦不悔。清淡如江逐,也有他自己的固执。

    沈依望的眼凌厉地剜过江逐,而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台。

    弟子们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条道路。无人敢拦,无人敢劝。一人本欲开口,在看清沈依望的脸时便顿住了。沈依望的脸如修罗,凝结了寒冰三尺。所有人都心道:少年一去再不还。

    弟子服下黑色的衣衫,是夏木辰和江逐记忆里沈依望最后的样子。从此再见时,已是咫尺天涯。

    过了许久,衍清长老轻轻地摇了摇头,叹道:“皆是业障。”

    夏木辰的目光从远方收回,掩盖了深浓的惆怅。他知道,这远不到结束。

    果然,长老道:“江逐。”

    江逐行礼,道:“弟子在。”

    “汝所造杀孽,是否属实?”

    “是。”江逐答得干脆。

    夏木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再看一边的容昭,眼泪浸湿了衣襟。夏木辰绝望地听着衍清对江逐最后的宣判:

    “汝修道多年,假以时日必将成正果。今之所为,当行善积德以偿。故即日起,放汝归去。”

    意即,逐出师门。

    夏木辰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台下弟子一片哗然。

    江逐沉默了半晌,缓缓撩衣下跪,叩首道:“江逐,谢过各位长老。”

    夏木辰直直地立在原处,久久不能平息。天边的浮云姿态悠闲,天空这般湛蓝干净,草木这般欣欣向荣,嫩绿的植物的芳香把夏木辰团团围住,和风温柔地送来阳光的气息,蓝色的飘带悠悠招展,一切都那么美好。可涉世未深的夏木辰终于知道了:世上好物多不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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