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夏木辰大多呆在弟子院里。恐惧由心而发,漫延全身。夏木辰一连几天枯坐在树下,不敢去想江逐何去何从。时光不会凝滞不流,该来的事终究来了:这一天,一声“吱呀”打破寂静。容昭推开院门,红着眼睛说道:“江师兄真的要走了。”
夏木辰的心上传来无痛感的绵寒,急忙站起身来,顾不上容昭了,奔出弟子院,向着清山长阶的那棵菩提树奔去。
江逐正劝走了送别之人,回眸望去,如愿看到夏木辰的身影。一身蓝衣的夏木辰自白云深处奔跑而来,站在了白衣的江逐面前,微微喘气。
两人之间但余岑寂。夏木辰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说,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开口道了声:“师兄……”
江逐静静地看着他:“我如今已不再是你的师兄了。”
夏木辰执拗地说:“你永远都是。”
江逐听闻这话,竟轻声一笑,秋天漫山的枫叶都比不上此刻的绚烂。他很少这样笑,面对夏木辰时,从来都是温和地笑,没有过开怀地笑。夏木辰愣住了。不过,这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宛如蜻蜓点水,一下子杳无所踪。江逐抬手摸了摸夏木辰的头发,凌乱的发丝变得更加凌乱,江逐耐心地,又一点一点把乱了的发丝抚顺:“木辰,我们终会再见。”
夏木辰心酸地笑:“以……以后我想你了怎么办?”
江逐指了指夏木辰腰间的白玉珰,温柔道:“睹物思人。我也一样。”
夏木辰这才发现,从星陵买来的白玉珰,江逐此刻挂在了腰带上。他真的挂起来了。夏木辰想起过去,泪水已经盈满眼眶了。
江逐轻轻地抱了抱他:“木辰,再见面时,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夏木辰闭上眼,两滴泪流下脸颊:“好。你要记住了,千万不要忘记,不要忘了我。”
江逐低声道:“我不会忘的。”
夏木辰故作轻松:“当然啦!在长河边,我们都许下承诺了:愿逐月华流照君。”
白云入画,山路无声。白玉珰在两人腰间点缀,两人眼里闪烁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希望。
至此,少年的时光落幕。清山又迎来了新的弟子,夏木辰不再是最小的那位,他也有了师弟。可不知怎么回事,总感觉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明明风景依旧,不过是走了几个人,又来了一群人,却感觉整个时光都不一样了。
过了几番岁岁年年,夏木辰刻苦的修炼得到了回报,早早地便出了师门,去往凡间。韦释见挚友离去,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最终决定重归红尘世间,回到父母的身边去。夏木辰与韦释一道拜别师门。
韦释没有料到,待他回到家乡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在父亲的灵前,韦释放声大哭。夏木辰陪着他无声落泪,他为韦释的悲伤而流泪,为从前的少年韦释而流泪,他知道单纯懵懂的韦释也成长了,少年一旦成长了,就不再是少年了。
再后来,韦释与名为“卫轻痕”的女子相爱,他们结发为夫妻。韦释过得很幸福,夏木辰看在眼里,在这时提出了告别。
他想去寻找江逐了。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夏木辰与韦释长别,却未曾想,这一别,就是沧海桑田。
有缘自会相见,在凡间的第八个年头,夏木辰如愿与江逐重逢了。两人俱是欣喜若狂。时隔多年,他们再次执手仗剑,那年夏天,清山失落的岁月,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幸甚至哉!
故事未央,好物不常。不久后,在千万个平凡的一天里,清山黑云压顶,仅一朝便轰然覆灭!曾经的人间仙境变作了荒山。凡间的后人甚至不知,清山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曾经的清明观,也再无香火奉承。弟子们永远失去了踪迹,江逐至此也不知所踪。
清山,成为了世人眼里又一个桃花源。
只有夏木辰,在几十年后再度出现在了凡间。眉目间全无悲怆,笑得风华绝代。他变了,还是没变?不知道,因为凡尘再无旧人识得他曾经的样子。
这天惠风和畅,尘世熙熙攘攘。
茶楼里,说书先生手持羽扇,抑扬顿挫地念道:“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
一群少年人听得热血沸腾,他们直欲钻进诗里,去做那游侠子,不一会儿,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改日去马服山游猎一番。
他们的邻桌,一名黑衣人听得津津有味。修长的手指把玩眼前的茶盏,叫人分不清,醉翁之意,到底在茶,还是在说戏人。
“未知肝胆——向谁是,今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诗念罢,戏文正开始。在座的听书人连连鼓掌:“精彩至极,精彩至极。”
散场后,少年人结伴而出,却被黑衣人唤住:“各位侠士请留步。”
这声侠士唤得人身心舒畅,少年人和颜悦色道:“这位公子所为何事?”
夏木辰的头发用发带绑成了一束,腰间佩着他的玄铁剑,哂笑道:“在下方才听闻各位不日相约游猎,不知可否带我一个?”
少年人面面相觑,夏木辰不紧不慢道:“在下同各位一样倾慕着少年侠客,只恨平生无挚友为伴,若能得与各位同游之缘,实在是三生有幸啊!”
这话说的太合脾气了,少年们立刻七嘴八舌高声道:“当然!我们与公子甚是投缘,若不同游一番,岂不辜负平生之乐……”
择日,他们纵马来到了马服山。
绿草如茵,极目远眺。夏木辰身边是少年郎肆意的笑声,策马奔腾多么畅快啊!可是,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
夏木辰看着这一世凡尘,内心涌起过往如云烟的感叹。或许万物的一生皆是平凡,只是时光赋予了他们存在的意义,让他们在平凡中拥有了无比的灿烂。
天庭之上,史书记载,就在这一日,花蘅君道法圆满,正式步入天庭,成为了真真正正的——神。
夏木辰放声大笑,开怀畅饮。他拿起弓箭,同少年一同奔跑在天穹下,身边有着美酒,胸襟溢满豪情万丈。热汗挥洒,衣衫紧紧贴身,马儿欢快地驰骋,普天之下,有什么欢愉能比得过现下?
似乎有点醉了。他们就这么滚倒在草坡上,相互大笑。滚烫的阳光如金子,照耀得人愈发懒洋洋。
不昧平生志,无须敛锋芒。侠客本当如此,自将胸襟热血扬。他们壮志可酬、风华正茂。
夏木辰无端生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惆怅。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失落在了深渊,可当他细细想来,其实最好的时光,就是现在。
“那还管什么呢?”夏木辰摇了摇头,擦了擦头上的汗,眼里的金比阳光还敞亮——
“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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