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高大漆黑的骏马拉着一辆宝车疾驰在鬼界的天际,风驰电挚地去向永夜圣地。
夏木辰和江逐分坐两侧,一语不发。只听得风声烈烈,气温一点点变凉。直至风声渐止,夏木辰向外一望,永夜山洞开的峭壁已然近在眼前,鬼界士兵驾着四匹马安稳落地。
他们来到了永夜。
永夜圣山,并非永无白昼。只因其地接连黄泉,怨灵终日缭绕,久而久之呈现出一派漆黑,故名“永夜”。
江逐同夏木辰下了宝车,向山脚走去。一名面容硬朗、棱角分明的将军上前,见过夏木辰手中的玉符后,颔首致意:“江大人,花蘅君。”
夏木辰垂眸。紫黑色的天幕上划过银色的宝车——正是他们方才乘坐的那一辆,现在马不停蹄地赶往鬼宫了。江逐道:“金戈将军。”
金戈将军裴州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江大人莫要客气,王君已等候多时了。”
江逐便不再多言:“有劳。”说罢,目光投至夏木辰的身上,夏木辰正立于不远处,阴风吹过他的紫衣衫,看上去宛如遗世独立一般。江逐的目光柔和:“木……花蘅君,走罢。”
夏木辰与他目光交投,算是回应,两人一同前行。裴州侧过身。然待夏木辰经过裴州身旁时,突然被拦住了。裴州正色道:“花蘅君身份特殊,为免多生事端,还请佩戴面具。”
江逐向后扫去:“这里不是鬼宫。”
裴州面对江逐时更显亲切:“江大人,本将也是为那万一着想。”
夏木辰止住他们,从袖中拿出银面,于裴州眼前晃了一晃,道:“不用你说,本君自然有数。”
“花蘅君深明大义。”
夏木辰收回意味不明的目光,登上通天之阶,裴州紧随其后。夏木辰环顾永夜,但见萧瑟,他抚住飞至眼前的一绺发丝,江逐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王殿下加冕时走的,便是这条路罢?”
夏木辰不动声色地离江逐远了一些,方纠正道:“路还是这条路,但当时走的可不是台阶,而是绳索了。”
江逐自然察觉到夏木辰有意保持距离,但面上毫无异样,眼角弯了弯:“可惜,我错过了那般盛景。后来,鬼界众人无一不道那日的彼岸何其之美。”
夏木辰不问他缘何错过,只是微笑道:“大人何必惋惜,美景就在前方峭壁后。”
江逐的面色轻微一僵,斟酌片刻,只得轻轻道:“嗯。”
复行数十步,愈发陡峭,待陡峭得几欲倾颓之际,已经走到头了。慕容祈向下居高临下地探出头来,笑盈盈道:“江大人,还有兄长呢,需不需要本王拉你们一把啊?”
江逐和夏木辰均有礼地无视了慕容祈伸出的手,剩下一个裴州自是抱拳道:“属下不敢。”
慕容祈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来,继续笑盈盈地,明亮的目光于江逐和夏木辰之间来回,最后定至夏木辰戴着面具的脸上:“兄长终于来了,可让弟弟等不及了。”
他们此刻,站在如门的洞口。洞的左侧是来路,艰难险阻,阴风如怒;洞的右侧——当目光从左向右缓缓转过,此情此感,恰如从最深的深海一跃而上,刹那沐浴明亮的皎月光辉:洋洋洒洒的彼岸花鲜红胜血、妖娆伤眼。风将花瓣送上紫黑色的天,整个视线由紫黑过渡至鲜红。来至地狱的美,便是这般绝艳。
慕容祈显然见惯了如此景致,身姿轻盈地一跃而下,其余三人亦随之落地,鬼王所到之处,彼岸花纷纷让路,向两边拨开,呈现一条康庄大道。裴州站到最前方,等待慕容祈的指令:“王君。”
慕容祈扬首道:“好,走了。”说罢,又道:“江逐,还愣着干什么?别盯着兄长了,在巴山这几天还没看够呢?”
闻言,两人俱是一僵。江逐的目光的确若有若无地瞥向夏木辰,但万万谈不上“盯”,慕容祈一语道破,只能说是故意的。夏木辰佯做不知,嘴唇勾了起来:“鬼王殿下不走,我们怎敢走?”
四人终于迈开步子,一路走去,花香馥郁,夏木辰不由纳闷:“阿祈,我见这彼岸开得甚好,毫无枯萎的迹象,你可别是诓我的。”
慕容祈立刻道:“兄长这话便是不信任我了。这一片开得确实美。枯萎的可是黄泉路上的。”
“黄泉路,”夏木辰若有所思,“渡过碧水与澄江,于两江交汇处顺流而下,方至黄泉。碧水与澄江,可谓黄泉的母亲河。”
“说得不错。”慕容祈赞许道。
裴州走在最前方,偏头道:“花蘅君身处天界,对鬼界的了解却也不少。本将佩服。”
慕容祈笑道:“该改口,唤明王殿下了。”
裴州一顿,遵命道:“是。”
夏木辰皮笑肉不笑,道:“好读书是一个好兴趣,可惜金戈将军没有。”
“是啊,多读些典籍,三界的大小事自然了如指掌。”慕容祈看向江逐,“黄泉一带可是江大人最是熟悉了。”
夏木辰的目光向江逐飞速一扫,终于难掩好奇。江逐的气息这般纯净清澈,着实不像是在怨气最多的黄泉当职的人,夏木辰语调平缓地问道:“可否一问……江大人在黄泉是做什么的?”
江逐尚未说话,慕容祈便先一步道:“兄长觉得他是做什么的?”
夏木辰思忖半晌,道:“天界皆道江大人乃巴山之主,兼摄黄泉事。我下凡平乱时,蒙大人帮衬,见识了大人非凡的本事。大人莫不是……”他隐隐约约有了预感,刚想实话实说,转念一想:“度化一事大多神明为之。超度后的魂魄方可引向黄泉。然在芜城,江逐分明把怨灵超度了。这人到底是神是鬼?”
“引魂者。”夏木辰得出结论,“引魂魄去往黄泉的人。我说的没错罢?”他纯粹出于好奇地抬眼。
慕容祈觉着江逐的步伐凌乱了一步,他玩味地观察江逐的反应,江逐清淡的声音道:“不是。明王殿下不知可否听说过‘渡魂’一词。”
夏木辰瞬时凛然,洛神殿设宴那日曾有耳闻,他抚掌道:“听说过!但我不知是何意。”
江逐温声道:“殿下日后便知道了。”
夏木辰笑了笑:“反正,江大人一定不是孟婆。”
“……”江逐沉默片刻,“殿下说笑了。”
慕容祈在一边叹气:“江逐曾经受过很重的伤,十几年前才得以康复。不然,凭他渡魂的本事,天界的神早就弃之无用了。”
夏木辰更加好奇了。江逐蹙眉道:“王君,言重了。江逐何德何能。”
慕容祈哈哈一笑:“我说说而已,你何必当真呢?”
夏木辰知道慕容祈从不掩饰对神君的鄙夷,早已懒于计较。四人无言向前,裴州尽职尽责地走在最前方,慕容祈走着走着,开始懒洋洋地催促:“我的金戈将军,你能不能走快点呢?”
夏木辰嗤道:“阿祈,我们去黄泉,没必要加一个将军罢?”
“兄长有所不知,金戈将军震慑怨灵的威力当真无敌。”慕容祈解释道,“你肯定也察觉到了,越往前走,风吹得越猛了罢。”
夏木辰道:“确实。这些风里也有怨气。”裴州沉稳地向前走,风向两边吹,走在他身后的人几乎感受不到,然而阴风呼啸的声音大到了不容忽视。彼岸摇曳,花瓣飞舞,几乎包裹住四人,目之所及红了一片。夏木辰揶揄道:“王君可是鬼王,将军的威力再怎么无穷,也比不上你的罢。”
慕容祈点头道:“可本王懒嘛。”
话音刚落,除了裴州目不斜视外,余下的二人均散发出了一阵无言的气息。渐渐的,风越来越小了,彼岸花瓣落下了,纵目望去,路的尽头,是一只船,船浮在水面上。
慕容祈道:“到了!”
裴州见状,抱拳道:“王君。军中事务繁多,容属下先行一步。”
“站住。”慕容祈阻止他,“你走了,谁送我们回去?”
裴州的脸上浮现无奈的表情,上前一步,对着慕容祈附耳私语一阵,慕容祈的眸色沉了一沉,摆手道:“速去速回。”裴州得了赦,化为一阵黑风飞走了。
夏木辰睁眼旁观,心道:“早知如此,让姓裴的化成风送我们过来,岂不是省了一段脚程?”
这船不大不小,通体漆黑,折射冷月幽光,唯船头雕了一黑曜手掌,手掌上托着一璀璨夺目的夜明珠。这颗夜明珠硕大,想必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这颗珠子将亮如长明灯。
船上缩着一个人,同样通体漆黑。起初夏木辰没有看到他,直到慕容祈不耐烦道:“绝,没见到本王和明王殿下吗?江大人也来了,还不开船?”
船的一角动了一动,倒把夏木辰吓了一跳。一团黑影站了起来,弯腰驼背道:“王君。”声音沙哑如同白发苍苍的老人。
慕容祈率先踏上船。江逐回身,原想拉夏木辰一把,夏木辰无声地拒绝。江逐垂下眼睫,掩盖住眸中翻滚的情绪,手紧了紧,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
绝踱至船头,船悠悠开了。
夏木辰的目光一直停在绝的后背上。从一开始,此人便卑躬屈膝,缩得像一团黑球,叫人完全看不清他的脸。慕容祈与这位绝一看便是老相识,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明王殿下初到黄泉,给殿下唱首歌来。”
这个要求简直无聊。夏木辰一想到绝沙哑的嗓门,便谢绝道:“你认真开船就行了。”
谁料绝只听慕容祈的命令,直接开口唱起来了。夏木辰无法。船顺着漆黑平静的河水游去,沙哑的歌声和着船桨划过浪花的声音传来:
“彼岸花荼蘼开放,
永夜之夜寥廓深沉。
死神灯塔照亮,
死神请赐我永生。
我有两道狭长的泪痕,
一道名为碧水,
一道名为澄江。”
……
一片歌声荡漾中,平静的水流逐渐汹涌,漆黑的水面慢慢清澈,水花的声音哗哗得正欢,慕容祈高声道:“到了碧水了!”
猛然一个浪打来,绝双手操桨,一左一右地划,动作之迅猛令人眼花缭乱。夜明珠于此刻散发出暗昧的幽光,水滴一触即散。慕容祈姿态放松地坐于船头,江逐无论何时皆正襟危坐,夏木辰则靠在船边,突然道:“前方水流向下了。”
慕容祈一拍手:“碧水与澄江的交界处要到了。”
夏木辰疑道:“那我们现下在哪条江里?”
“澄江。”江逐答道。
慕容祈枕着一只手,悠然道:“本王也分不清碧水和澄江是哪条啊。不知怎的,江逐就知道。”
夏木辰遂第二次将好奇的目光投向江逐。江逐则自然地看向河水:“此河水清中染黄,是为澄江。清得碧绿,是为碧水。碧水与澄江的渡口时刻变化,来者时而漂上碧水,时而漂上澄江。都是常见的事了。”慕容祈顺势道:“本王竟连黄色和绿色都分不清了。”夏木辰觑了一眼水,只见一汪透明的澄清,哪里有什么黄,什么绿?原来自个儿也黄绿不分,不由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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