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熟稔地摇动船桨,夏木辰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绝的肌肉鼓起,手背上青筋遍布。然观其模糊的身影,这种感觉便不明显了。慕容祈一直用余光看着夏木辰,见他一动不动地注视同一个方向,不由笑道:“兄长不仔细看着江大人,却是对这个船夫感兴趣得很呐!”话音未落,江逐的目光笔直地射了过来,慕容祈笑得邪魅,心道:“畏首畏尾,恼羞成怒。”
夏木辰道:“禁止开玩笑。我不过是看不清绝的面容,感觉甚是奇异罢了。”
慕容祈沉吟道:“绝于黄泉做船夫已有好几百年,若非兄长好奇,还有谁会注意他?兄长若对他感兴趣,我把他赠给你做仆从好了。”
夏木辰不出意料地摇首:“那怎敢当。”
慕容祈也不强求,转了一个话题:“兄长难得回到鬼界。不知对鬼界可有了解?”
“你是指?”
“比如说,鬼界十将军。”
船行至坡,向下俯冲,雪白的浪花迸溅于黑船两侧,夜明珠的光强势地笼罩住众人,在砯崖转石万壑雷中,慕容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悠扬,调侃道:“不知江逐是否对兄长说过,我鬼界十将军镇守东南西北各面,所向披靡,一支可御万千怨灵?”
夏木辰一哂:“整个天界皆知。神鬼大战,两军不久前刚交过手。”
慕容祈无视其中指责的意味,续道:“那么江大人可提及过鬼界十将之首,大将军?”
夏木辰的眼风一撩江逐,道:“江大人倒不曾与我提起过。”江逐则应道:“对于大将军,我知之亦甚少。”
激流平缓了,风景豁然开朗。两江清晰地呈现于众人面前,交汇成一条大河。交界处,黄绿不容,泾渭分明,如此倒叫人可以辨认出碧水澄江的不同了。绝一丝不苟地开船,就仿佛从来不曾疲惫。湛湛江水上有殷红,然愈往前,殷红愈薄,黑色的泥土像伤疤一样外露。彼岸果真枯萎了。
“大将军,周苍雪,身世成谜。”慕容祈玩味道,“祖父器重他,一度视他为义子,说起来,他还是你我的长辈呢。连本王都得唤他一声叔。”
夏木辰从不了解自己的父辈,无以回应,含糊道:“哦。”
“但有一点是知道的,周苍雪还是凡人的时候,做的便是船夫……或是车夫,不记得了。”慕容祈貌似苦恼地回想片刻,“这一点和绝挺像。”
绝握桨的手剧烈一抖,沙哑的声音更加沙哑:“……卑职岂敢、岂敢与大将军相提并论。”
慕容祈不耐烦道:“慌个什么?开你的船。”
“王君对你寄予厚望。”夏木辰笑道,“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可不是好士兵。”
“兄长说得不错,鬼界一向信奉强者。”
可怜绝颤抖得如风中落叶,夏木辰笑着笑着,生出了几分不忍。几乎沉默了一路的江逐适时道:“黄泉,要到了。”
“……”
船缓缓地靠岸,灵魂的气息深重,他们已然见到了几团鬼魂,这便是黄泉了。
夏木辰不知江逐屡次到此,记忆早已根深蒂固,见江逐下船后径直向一个方向走去,欲出声提醒。道出一声音节,动作却是凝固了,心道:“……我为什么要留心他?”
慕容祈坐于船上岿然不动,夏木辰原想下船,却被慕容祈亲热地拉住。慕容祈高声道:“江逐,江逐!”
他叫第一声的时候江逐便顿下脚步了,回头望去,只见兄弟二人亲密无间的光景,慕容祈道:“江大人,许久不当职了,可不能偷懒哦!劳你先去黄泉奈何桥、三生石那儿看看,若鬼魂们出了乱子,便维持一下秩序。本王要带兄长去另一处复活彼岸。”
江逐微微有些惊讶,沉思了一会儿,不确定道:“死神灯塔,亡灵台。”
慕容祈含笑点头:“不错。”
死神灯塔之下,便是亡灵台。亡灵台乃鬼界重地,非王室不得入内。江逐知道分寸,仅虚虚扫过夏木辰平静的脸和盛了好奇与兴奋的眼,便道了声“再会”。
船继续向河水的深处驶去。眼角眉梢若有若无的彼岸红尽数消失不见。
水逐渐漆黑、深沉,阴气之重一层胜过一层。夏木辰不是鬼界人,尽管他拥有鬼界的血脉,但依然受到沉重的压迫,惹得他的眉峰高了起来。再观慕容祈,自始自终,怡然自得的神情分毫不改,像游园似的。
天随着水一同漆黑起来。
巨大的黑网笼罩住三人,整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只余孤舟不系。夏木辰眯起眼睛,感受黑暗在指尖游走的感觉。他认为,黑暗是有形的,光明是无形的。这种认知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无理了多年成为了真理。
慕容祈的声音打破寂静:“兄长,投奔死亡的怀抱罢。”
“我们现在不正在享受着虚无吗?”夏木辰仰头喟叹,星辰隐匿,万物归一,“虚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了死亡。”
慕容祈的精神力量不容小觑,地狱中的紫渊抽枝拔节,摇曳盛开:“做神有什么好的?死亡才是一切的结局,与归宿。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安息。兄长,你以为呢?”
夏木辰心知慕容祈趁着一片黑暗,试图用精神力量侵袭自己的灵台。胆小怯懦的人在无依无靠时,的确会丧失自身的意志。然花蘅君自诩精神力量照样强大,笑吟吟地反问:“王君知道究竟用什么尺度来衡量神吗?香火、信徒,还是法力?”
未及慕容祈回答,夏木辰斩钉截铁地续道:“不,将人心玩弄股掌之间,那才是真神。”
慕容祈夸张地一“哟”,道:“照兄长这么说,弟弟我勤加修炼攻心术,便也可以为神了?”
“你现在已经不错了。”夏木辰意味深长地说道。
黑暗中,慕容祈无端笑了一笑。船头处,夜明珠随之亮起。夏木辰见他不再施加灵魂压力,便放松下来,若无其事道:“亡灵台上我需要做些什么?”
慕容祈的轮廓随着夜明珠的亮起而显现,他的面容一般洒上光影,一半幽深成了晕影,眼中倒映了夏木辰的脸。夏木辰的脸此刻是安详、温润的。慕容祈晦暗不明地凝望自家兄长半晌,轻轻启唇,吐出几个字:“输送法力。”
夏木辰一怔。绝无声无息地抿起唇,远处死神的灯塔已经出现了。
江逐负手立于渡口,耐心等待着慕容祈和夏木辰,等待多时了,却半点也不恼,姿态清雅。淡淡几片飞花有意渲染他不加修饰的衣衫,他无意拂去,只拿双眼静静望向远方的江水。江水不负他的期盼,当真送来了一叶扁舟——
江逐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起,眼睛明亮起来,忙迎了上去。船悠悠靠岸。
慕容祈招呼他:“江大人,我们回来了。”
江逐正欲回话,目之所及,却惊讶地发现夏木辰连脸带唇地尽是雪白,他脱口而出:“木辰!”
夏木辰蹙着眉朝他点了点头,表示安抚。江逐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先上船来,”慕容祈无奈道,“我向你解释。”
“兄长的法力与亡灵台的气息相斥,亏得我以我之法力中和,我二人法力方得以顺利为亡灵台吸收。”江逐上了船,直接搂住夏木辰,担忧已经不加掩饰了。船顺着原路逆流而上,慕容祈很是愧疚的样子,“却不曾想兄长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法力输送多了,竟遭反噬……”
江逐烦躁地打断慕容祈:“原来王君叫他来输送法力?如此凶险。王君见木……殿下不适,竟不知阻止吗?”
慕容祈摊手道:“本王是第一次尝试啊。兄长同时有着天界和鬼界的血脉,彼岸又是出自天界,生在鬼界,兄长还是司花之神,如此合适之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然……”
“别说了,”夏木辰道,“我不过稍有不适,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斤斤计较呢!彼岸救活了,我也是很愉悦的。”
江逐只好缄口不言,搂住夏木辰肩膀的手却不松开。夏木辰挣了挣,发现挣不开,也没力气挣,还能如何?忍气吞声地由他去了。慕容祈上下打量二人,叹道:“兄长,江大人对着本王的和颜悦色若是有对你的一半就好了。你看他方才的样子,简直要活生生吃了本王。还不快替弟弟说他几句?”
江逐冷淡地看着他,夏木辰一鼓作气地怒道:“你能不能正经一点!”一鼓作气,再而竭,待将这一口气捋顺,船已经行过陡坡了。
慕容祈故作垂头丧气的委屈貌:“好罢,不说了。”
江逐也平静下来。黑船距离黄泉渐渐遥远,江逐见夏木辰的脸色与唇色一点点地恢复了红润,一颗心放下一大半。一次性输送大量的法力怎么说都很是损耗气力的,夏木辰需要休整。心思辗转间,慕容祈又开口了,说得话同江逐思量的一致:“兄长不宜奔波劳累,这些时,就住在鬼宫修养罢。明王殿经年空无一人,兄长的到来必定令其生辉。”
江逐道:“王君说的是。”
夏木辰觉着自己宛如病西施,很感挫败。他们已经说一不二了,同意或者不同意结果都是一样的。夏木辰遂道:“那便叨扰了。”
“兄长这是什么话,明王殿就是你的家,谈什么叨扰?”
慕容祈的嘴上功夫做得极好,夏木辰说不过他,合情合理地露出一个感动的微笑。这个弟弟待自己还算真诚,但所作所为像隔着几层纱,自己总是看不透他,也无法信任他。
船靠岸了。夏木辰站起身来,江逐不得不收回手。夏木辰径直上岸,没有回头,自是忽略了江逐眼底升起的落寞。三人上岸后,绝继续留在船上。裴州已至岸边,沉稳地转身开路。来路被彼岸花淹没,绝黑球一般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见了。夏木辰惊诧地发现:自己还是没看清他的脸。
裴州道:“王君此行辛苦了。”
慕容祈笑道:“明王殿下才最是辛苦。”
裴州不语了。
慕容祈的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深不可测的眼底却暗含警告:“金戈将军,对待明王殿下需要尊重。”
裴州只好开口:“明王殿下……”
夏木辰叹了一口气,道:“不想说就别说了,本君不喜欢听奉承的话。”
慕容祈又伤心了:“江逐,夏木辰说本王奉承他,本王的心可是比金子还真呢!”
江逐以沉默终结了这个话题。
四人回到峭壁前,一跃而上,再一跃而下,来到最初的山脚处,就此分道扬镳。慕容祈招呼夏木辰和江逐同自己一同去鬼宫,裴州则返回军队。
慕容祈先行登上宝车。夏木辰却被裴州叫住。
夏木辰抬眼,道:“金戈将军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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