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辰和裴州其实有过矛盾。

    这需要追溯到六年前,夏木辰初封明王之时。

    鬼界众人皆道明王殿下如何风华无双,却无人知其狐面下的真容。虽说长老已亲口确认明王殿下的血统,然此人依旧来历不明。对其俯首称臣,首先,将军中就有人不服。其中以裴州为最。

    一日,金戈将军同白马将军、青霜将军、赤缨将军等六位将军联名上奏,请求挑战明王殿下。鬼王一口回绝。无奈六位将军相逼,只好请明王殿下应战。

    六打一,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公平,故而仅以裴州一人迎战。金戈将军实力强悍,所率金戈军几无败绩,哪怕打倒一个天界中等的神君也是绰绰有余的。那日鬼界无风,明王殿下却如从遥远的地方快马加鞭地赶来一般,风尘仆仆,不知为何故。

    鬼王看起来有些忧心,择了鬼宫外山谷间的一幽深树林,遣退所有闲杂之人。

    比试开始了。余下的五位将军同鬼王皆袖手旁观。罡风闪电霹雳炸响,乌云滚滚鸦雀逃散,林中树木接连摧折。一时间二人不相上下。

    转折发生在裴州祭出金戈剑时。剑上淬满了煞气,承载了无数怨灵的哭号,等闲不轻易亮出。然裴州棋逢对手,一时兴奋忘情,金戈剑以排山倒海倾轧之势挥向明王殿下,伴随着鬼王的怒吼:“停下!”却哪里停得下来?剑风汹涌而至,明王殿下的狐面自中线碎裂,面具下,裴州但见一双多情的眼睛,摄人心魄。

    就在无可挽回之际,眼看明王殿下将命丧金戈剑下,他穷途末路了,终于挥出自己的剑——灿烂的华光直冲天际,万千飞花环绕晶莹剔透的剑身盘旋绽放。两剑相击的刹那,斗转星移,整个鬼界肃然一片,惊骇一片。小树林则被毁得面目全非。所有人都在纳闷:“天界的神怎的无声无息地跑到鬼界来了?”

    花眠剑一出,明王殿下的身份就此暴露在六将军面前。

    将军大震,慕容祈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好容易才说服他们压下此事,乃至平息此事。夏木辰死里逃生,想来很是后怕,对待欲夺他命之人自然没有好脸色。天界同鬼界素来不合,将军们遂倍加排斥明王殿下。从此,他们便没有融洽的时候了。

    山脚之下,阴风灌满夏木辰的紫袖,夏木辰加重语气,重复道:“将军究竟有何事?”

    裴州漾起微笑,显得面相温暖明媚,然眼眸深处阴骛肃杀,暴露了他嗜血的本性。他道:“明王殿下,有一事,本将多年来十分好奇,却不敢询问王君。今日得以向您请教:您的父亲是鬼,可您却是神,那您究竟是什么?”

    江逐正立在前方,闻言大大蹙眉,冷淡地看去,正欲开口,只听夏木辰莞尔一笑,淡淡道:“我是我,夏木辰。”

    慕容祈热情洋溢地把夏木辰安顿在鬼宫的明王殿。兄弟二人的微笑画在了脸上,慕容祈如何夏木辰不知道,夏木辰只觉自己的脸几乎要笑僵了。

    江逐在鬼宫也有自己的寝殿,不过只供歇脚而已。慕容祈道:“江逐,左右巴山无事,你便也歇在鬼宫罢。”江逐正欲答是,慕容祈续道:“你那寝殿不过供人歇脚罢了,如此简陋,不适合久住。”夏木辰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慕容祈笑眯眯地说道:“不如去明王殿凑合一下——兄长,你意下如何?”

    “那怎么可以!”夏木辰不假思索地反驳。话音刚落,夏木辰一愣,后悔了。江逐虽然面无异色,可他明显地体会到了他的情绪低了下去,而且是在转瞬间,也就是自己说完那五个字之后。

    慕容祈也稍微愣了一愣:“兄长,你做什么这般激动?”

    夏木辰极尽柔和地解释,翘起唇角,摆出温和的姿态:“非也。别看明王殿奢华,然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阿祈别误会,我可不是说它不好,只是过于寂寥了,不便待客啊。”

    这句解释自相矛盾,慕容祈疑道:“江逐来了,你们两个人,不就不寂寞了吗?实在不行,本王派些仆从来?”

    “如此,我的面具可以永远不摘下了……”

    “不必麻烦,”江逐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殿下前来修整,正需静养,我怎好添乱。”

    慕容祈顺着他的话说:“那么,本王给你另辟一个寝宫?”

    江逐失笑道:“万万不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夏木辰则做着心理斗争:“我为什么会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是邪门,这个江逐总能勾起我旁的情绪,倒显得我与他之间有多么熟悉似的。以后还是尽量离他远一点的好。”

    最后一锤定音。慕容祈不再强求寝殿之事,却力求江逐带着夏木辰于鬼界各处闲逛,自己没时间奉陪了,鬼王可是日理万机的。慕容祈这般,夏木辰总算明白了过来:他在极力撮合自己……和江逐。认清这一点后,夏木辰除了恼怒,还是恼怒。

    数日前的巴山,沧浪记的亭子,两人俱微醺。江逐这个人长身玉立,唇竟可以如花瓣一般柔软,夏木辰呆滞片刻,被他吻得酒都醒了。想推开他,全身软如泥,不推开他,着实不妥。他万念俱灰地发现,自己竟然……陶醉其中,有所反应了!简直为之神魂颠倒了!不过一个吻而已。

    灵台正鱼龙狂舞,突然,江逐猛地放开了他。夏木辰一晕,再定神,只见江逐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上一片僵硬。他不出声,夏木辰也不出声,无言良久,只听江逐晦涩道:“……抱歉,我……”

    夏木辰觉得面容滚烫,他的脸较旁人而言容易变红,尤其当他羞涩时,几乎一下子便能通红。夏木辰多年没有体会羞涩的感觉,话语在唇齿间斟来酌去,终作淡定貌,道:“没事。”

    与此同时,江逐续道:“……认错人了。”

    “……”

    一万只蚂蚁爬满全身之感都不及夏木辰此刻的愤怒与伤心。他不知自己的反应为何这么强烈。江逐太令人讨厌了!之前莫名其妙地丢红布,如今又来这一套。若即若离,反复无常,到底想做什么?“老子不陪你玩了!”夏木辰无声怒吼。

    所以,江逐自食恶果。如今,两人并肩走在鬼宫外的山谷里,一路默然无声。六年前鏖战的痕迹已经看不出来了。草木蓊蓊郁郁,怨气缭绕的地方照样生机勃勃。

    行至一清潭,但见一树秋季盛开的繁花,红得胜过晚霞。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整个山谷被晚霞的朦胧笼罩,隽永得触不可及。

    江逐清淡的声音悠悠道:“落花潭水随。”

    空旷的山谷因为有了江逐的声音而更加寂静,夏木辰眺望远方,勾唇道:“林深倦鸟归。”

    江逐没料到夏木辰会回应自己,心境霎时明朗起来。两人绕着潭水踱步,最终踱至花树下,嗅着芬芳,夏木辰心旷神怡,只觉自身法力充盈,还能大战三百回合。正快乐着抬手拈起一片花瓣,便听闻江逐含笑的声音:“清霜降幽谷。”

    夏木辰素手挥去,花瓣怡然投入水的怀抱。月亮升起来了,暮色无声谢幕,四下安静,未闻鸟鸣,只闻身边清浅的呼吸声。四面树木环合,宁静无人,江逐和声道:“木辰,我们回去罢。”

    夏木辰随江逐返回了。江逐离夏木辰很近,夏木辰深感错乱,一甩紫衣袖,这一甩福至心灵,即刻道:“月华盈袖挥。”

    江逐赞道:“好诗。”

    夏木辰道:“谬赞。”

    两人漫无目的地下山,实在没什么良辰美景,夏木辰也觉疲累,于是回宫了。而江逐踟蹰一路,最后开口了:“木辰,那日我不是有意的。”

    “哪日?”夏木辰明知故问。

    江逐抿唇道:“在沧浪记的夜晚。”

    夏木辰垂下眼帘,依稀的灯火衬托下,他的眉眼深浅有致。“我知道,江大人从来都没有有意的时候。”

    江逐一刹那的表情茫然无措,眼睁睁看着夏木辰远去的背影,明明没有进食,却品尝到了满嘴的苦涩。

    夏木辰的虚弱不是作假,但也并不全真。他在亡灵台看到了别的东西。也许是眼花,看错了,不过夏木辰这个人从不信会有无缘无故的眼花。他站在铜浇铁铸的亡灵台上,看到了漆黑的无间。无间本就暗沉不假,可一片漆黑就反常了。并且这一片漆黑,翻滚反复……很像雾的形状。

    无间的光景在亡灵台上闪过,夏木辰还看到了黄泉,永夜,鬼宫,以及鬼界的不同角落。亡灵台则是整个鬼界的中心。夏木辰下定决心,假以时日,一定要重回亡灵台一看究竟。于是矫情了一番,摆出弱不禁风的模样来,顺利住进明王殿。只是鬼界人生地不熟,如裴州之辈甚至报以偏见,处处提防,这种想法践行起来可就难了。夏木辰蓦然思及江逐,江逐正在黄泉当职……“不,”夏木辰打断了这般思绪,“既不愿与他来往,就该坚定。谁知道他会不会向慕容祈出卖我。”

    机会来得轻易。每逢凡间的中元节,便是鬼界的盛宴。届时,鬼宫将于死神殿堂大开宴席,杯酒三千一盏接一盏地回添,长明灯彻夜明亮。鬼界的高级将士、德高望重的长老、王室宗亲皆将到场。整个鬼界防御最为松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是,放眼整个鬼界,谁能做他的同盟?天界必然有埋伏在鬼界的眼线,但夏木辰并不想暴露自己明王的身份。慕容祈对天界说的是:花蘅君救活鬼界之彼岸,已回到巴山,然因彼岸之死活反复无常有待观察,故而日后将长居巴山。只是不知天界是否会因此无理之言而愤怒。总言而之,天界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这时,夏木辰的脑海里出现一个人的身影: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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