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中元节便到了。

    夏木辰在空旷奢华的明王殿里忍使恹恹,两处无聊,时不时便出宫闲逛。巧得很,每次出宫都能遇见江逐。早晨,两人淡淡地颔首致意,黄昏,两人在同一处又见到了彼此。虽说夏木辰有意远离江逐,却做不出视而不见的姿态。何况,江逐日日关怀备至,比两人在巴山之时还要殷勤——夏木辰几乎要怀疑他别有用心了。从另一方面说,夏木辰本就故作柔弱,见罢江逐的关怀,面上无恙,心中却很是惭愧。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两人至此缓和不少。

    中元节这一日,夏木辰却见不到江逐了。慕容祈解释道,中元节鬼门大开,乃整个黄泉最忙的时候,江逐此刻启程凡间渡魂去了。夏木辰对于渡魂十分好奇,可惜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这件事,实则在花蘅君看来,有些卑鄙。

    明王殿下不赴宴,所有的鬼界人都知道。但明王有王君护着,他们再多的好奇、不满只能往肚子里咽。在中元节之日,整个鬼宫当属明王殿最冷清。明王殿虽然占地广,奈何偏僻,平素来人甚少,且无一宫人,正好方便夏木辰行事。只要出宫了,事情就好办了。

    夏木辰给自己穿了从头到脚的一身黑,形如鬼魅。慕容祈方才亲自前来,问过夏木辰今年可愿赴宴。夏木辰滴水不漏地婉言谢绝,自己正在静养,不宜热闹喧哗。慕容祈笑吟吟地走了,此刻应当已至死神殿堂了。于明王殿内设下以备不时之需的阵法后,夏木辰独自一人出发了。

    守卫鬼宫的将士由大将军周苍雪亲自率领,个个精锐。夏木辰提心吊胆地来到宫门,一路畅通无阻,趁着黑夜掩盖,夏木辰晃出了宫门——竟仍然轻而易举,顺利得令人发指。夏木辰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作为剑,御着树枝,夏木辰奔向永夜。

    此刻的永夜士兵稀少,守卫远不如鬼宫森严。瞒过他们乃轻而易举的事。登上峭壁,跳下峭壁,夏木辰落进一片彼岸花海。夏木辰乃司花之神,又是明王殿下,况且不久前施予彼岸法力,彼岸花好像认识他一般,花纷纷为他开路。顶着阴风,夏木辰来到了渡口,不知是碧水,还是澄江。

    在看到船上缩成一团的绝后,夏木辰彻底安下心来。

    绝猝不及防地瞥见夏木辰,顿时跳了起来:“不,不知明王殿下亲临,卑职,卑职……”

    夏木辰哈哈一笑:“今天是中元节,你怎么还在船上。”

    绝嗫嚅道:“卑职一直在船上。”

    “哦,这样啊。”夏木辰单手一翻,将手中之物递给绝,“鬼王授予我玉符,请你将我送至亡灵台。”

    绝连忙拿起船桨,弯腰驼背道:“殿下请上船来。”

    夏木辰跳上船:“开快一点,我得尽快赶回鬼宫向王君复命。”

    激流勇进,星奔川鹜,黑船一会儿便划至两江交汇处,夏木辰心道原来渡口变成了碧水的渡口。绝乘流击汰,将船划得快如闪电,夏木辰欣慰的同时,为骗人的行为不耻,不忘心惊胆战地想:“日后再也不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

    黄泉到了,原本露出黑泥的土地上,彼岸花重新生长了出来,却并不繁盛,聊胜于无。夏木辰颇感纳闷,按理说,司花的花蘅君注入如此多的神力,此一带必当洋洋洒洒开遍花朵。“许是彼岸还未全开,如今只是叶。花叶永不相见,叶凋零后就有花了。”夏木辰随心想道。

    渐渐地,水天一色,光线隐匿,船只即将到达亡灵台。越是靠近亡灵台,夏木辰表现得越是沉静。远方死神灯塔之上,两道白光于水面上来回扫射,照亮了夏木辰深邃的眉眼。绝划船的速度放慢了许多,仿若生怕惊扰远古死神安息的魂魄,阴气之深沉,令夏木辰感到无形的压力。

    越过死神灯塔,黑暗中的亡灵台散发出幽幽的荧光。

    如似渺茫的歌声呼唤着天涯倦客,亡灵台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随着船靠近,夏木辰愈发体会到千丝万缕的勾连,和难以言喻的阻力,亡灵台呼唤死神的血脉,却排斥着神明,两相拉扯,夏木辰很不好受。

    终于,他拿出了玉符。慕容祈在巴山将这枚玉符交给夏木辰的时候,曾经说过玉符里凝结了他的一滴血。这滴血是来自鬼王的血,夏木辰认为其在亡灵台上必有所用。

    亡灵台的形状是一个巨大的八卦阵。中央,高大透明的华表已存在了千万年。历史云烟、盛衰更迭,它却依然剔透无瑕,反射来人的身影。上一次,夏木辰将手放在了它的身上,向它输送法力,观其变幻鬼界光景;这一次,他握着玉符,润泽的手缓缓覆盖上华表,谨慎得几近虔诚,一句话已至唇边:“现无间地狱。”

    “吁——”

    夏木辰一怔。

    俄顷,刺耳的高鸣声响彻寂静的黑天黑水,不远处的死神灯塔霎时冲出十道华光,向亡灵台照去。几乎千钧一发之际,夏木辰向后腾跃,避开了华光的照射,然被照到的黑衣被光线撕破,而后灰飞烟灭、片甲不留。

    夏木辰大骇,几欲遁走,十道光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不住地阻拦。夏木辰翻起、落下,用尽最快的速度跳出亡灵台,身上的黑衣已破裂的差不多了,手臂被划出一道较深的血痕。一边逃命,夏木辰一边庆幸道:“换做一个身手差的,早就死翘翘了。都说了不可事事依靠法力,天界那帮小仙君不听。只得以后叫他们亲身体会,才晓得其中厉害。”思绪万千,头脑却无比清晰。绝从船上站起身来,沙哑的声音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夏木辰一顿。

    绝!

    绝是忠于鬼王的。如此明显的异样,他还会为自己划船吗?

    夏木辰跳上船去,警惕地看向绝,手掌已暗暗蓄力。谁料绝二话不说地操起双桨,灵活得令人咋舌,颇有十步杀一人的风范。夏木辰连忙坐稳了。只见夜明珠像要燃烧一般,抵御朵朵浪花与风暴,死神灯塔之光被绝完美地避开,不过弹指一挥间的时间,他们已经划出了这片水域。夏木辰在心底呐喊:“有这功夫,当船夫委实屈才!”

    绝的身体弯成了一道箭在弦上的弓,十指如钩,修长有力,看上去并不衰老。可惜夏木辰没心思欣赏别人的手,慌乱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这是为什么?是什么触动了亡灵台,莫非是鬼王的血?不,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

    水浪几乎要冲天了,平息的时候,世界再度静了,唯见彼岸看不到尽头地盛开在岸上,姽婳鲜红。夏木辰跳下船,感激道:“谢谢你。”

    绝低着头,道:“殿下快回去罢。”声音里有催促的意味。夏木辰来不及多想,看着他一点头,便奔向了彼岸花海中,消失不见。

    聂锦面目沉着,身后跟着一众鬼兵。穿过灯火如昼的楼台,最后停在了高大的宫殿前:明王殿。

    聂锦左右之人叩响宫门,无人应答。聂锦也不恼,耐心地等待,只是增多了叩门的人数。又过了一会儿,依旧无人响应。

    聂锦缓缓吐出一个字:“撞。”鬼兵正待撞击,门却开了。

    夏木辰惊诧地立在门前,一袭锦紫衫,明亮的眼睛瞪大了:“你们在干什么?”

    聂锦沉着脸问道:“花……”话音一转,他立即改口道:“明王殿下,您为何迟迟不肯应门?”

    夏木辰疑惑地挑起眉毛:“当然是因为没听见。”他双眼一瞪,“且慢,不是不肯,这话说得仿佛本王故意不应一般。”

    “原来如此,”聂锦微微一哂,“王君有请殿下前去赴宴。”

    夏木辰笑着回绝:“本王在静养。”

    “殿下不必客气,王君有请。”聂锦坚持道,“王君特地派本将前来邀请,殿下可以不给本将面子,但不可不给王君面子啊。”

    夏木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容我去取我的狐面。”

    聂锦从怀中拿出一模一样的来:“不必取了,这儿便有。”

    夏木辰的目光落入聂锦的手中,遂点头道:“好罢。”

    聂锦侧身,众鬼兵也侧过身。聂锦道:“明王殿下,请。”

    夏木辰勾起嘴唇:“白马将军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鬼兵让出的通道,两人走过后,鬼兵立刻聚拢,一丝不苟地守卫在明王殿前。夏木辰回头一望:“他们怎么不跟上来?”

    “他们留在这里保护明王殿。”

    夏木辰玩笑道:“空空一个大殿,哪用得上这么多人。”聂锦不应。夏木辰的手在袖子中捻了一捻,擦去手心的冷汗。手臂处传来湿润黏腻的触感,一线的疼痛无时不刻不使夏木辰如履薄冰。

    死神殿堂。

    死神殿堂没有穹顶,抬头便可见高悬的天空。数千盏长明灯排列成笔直的两条,每盏长明灯下皆有一席,按照地位之高下尊卑依次入席。长明灯的尽头,是一座漆黑雕花的王座,王座上缀满整个鬼界最璀璨的夜明珠,红艳的彼岸花栩栩如生,泛着冷光的死神镰刀如弯月如银钩,悬于王座之上,时刻警醒后人。而王座上坐着的,自然是鬼王殿下了。

    慕容祈正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玉杯,一双眼睛却不停留在华美的酒杯上,而犀利地射向王座之下,面前一席饕餮盛宴,他看也不看。鬼王一身华服,玄黑为底,上袖殷红繁复的图腾,状如恶鬼。本该热闹的大殿此刻只余细微的呼吸声,衬托出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清晰得如在耳畔。在座的众鬼均低下头,一双双眼珠却拼命的向上抬,想看清来者的容颜。这时,他们的鬼王殿下清楚道:“兄长。”

    男子的声音温润而灵动,沉稳道:“阿祈,唤我来可是有何要事?”

    众鬼伸长了耳朵。这是传闻中明王殿下的声音。有鬼大胆的抬眸瞄了一瞄,但见紫衣的背影。坐得离鬼王更近一些的,譬如将军、长老、宗亲,则不必出于礼数与敬畏低头,他们大方地平视,见到的是明王殿下的狐面,以及狐面下若丹霞一般的、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的嘴唇。

    慕容祈偏头道:“兄长,你的衣服脏了,需要换一件吗?”

    夏木辰低头扫过自己的衣衫,状似无意地“咦”了一声,右手臂上出现一片与紫色格格不入的深色,夏木辰抬起眼来,微笑道:“在明王殿里不小心划了一划,一时不察,竟不料见血了。”

    “什么东西划了兄长?”慕容祈说着关切的话语,脸上却一片寡淡。

    夏木辰收起笑容:“发生什么事情了?”

    四下阒静。慕容祈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本不欲惊动兄长。然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拖延。”他站起身来,逼视夏木辰,问道:“兄长,一直在明王殿内?”

    夏木辰道:“自然。究竟怎么了?”

    慕容祈的眼睛向身侧一冷:“你来说。”

    身边的人从头到脚尽是珠宝,想必地位极其尊崇。慕容祈不带感情地缓缓道:“彼华长老,说。”

    彼华向夏木辰躬身行礼:“尊敬的明王殿下,就在宴会开始不久后,鬼宫的法阵乍然被激活,成森严壁垒貌。宴会被迫暂停。明王殿下,此番迹象许久未曾出现,一旦出现,只有一点原因。明王殿下想必知道的。”

    慕容祈道:“说完。”

    彼华只得续道:“这说明,亡灵台遇袭。”

    夏木辰的心被吊得老高,冷汗已经遍布后背。慕容祈的目光炯炯有神,直看进夏木辰的眼眸深处。夏木辰本就心虚,此刻强至镇定,声线平稳道:“如此说来,王君在怀疑我吗?”

    慕容祈没有温度的眼神扫向在场诸鬼,走下王座,道:“此阵乃本王亲自设下,然触发之条件从未对任何人道也。目的就是防止某些心生歹念的奸细,拿着本王的血,冒充本王,去亡灵台上做些惊天动地的壮举!”

    最后一喝满怀怒火,响彻整个死神殿堂。诸鬼瑟瑟发抖,颤抖着站起身来,齐声道:“王君息怒。”

    慕容祈续道:“凡是持有本王亲赐玉符之人,给本王滚上前来。”

    台下陆续有人站出。夏木辰不动声色地看去,只见其中有聂锦、裴州等五位将军,六位衣装华丽奇特的鬼,同彼华的风格很像,应该也是长老,以及穿着较为普通的鬼,不知何等身份,想必为重臣。当然,还要加上夏木辰自己。

    “本王一早便说过,非本王之外的人,不得靠近亡灵台半步。”慕容祈阴狠的目光游走在站出来的人中,“你们把本王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裴州首先道:“王君,属下冤枉!”

    慕容祈冷笑道:“本王还没说什么,你就先喊起来了,莫不是心里有鬼?”

    裴州低头抱拳:“王君不妨思量,这些人中谁最有嫌疑。”

    夏木辰一惊。慕容祈斥道:“用不着你来教本王做事。周苍雪何在?”

    有人答道:“禀告王君,大将军出宫去了。”

    慕容祈没问原因,直接恨道:“废物!”

    那人吓得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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