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界一留竟留到了冬季。夏木辰虽身为明王,却并无实权。慕容祈明面上敬他爱他,背地里什么心思也不难猜出一二:觊觎生花的法力。闲来无事,夏木辰不免长太息,叹一声身处这鬼界,可谓无所依靠。

    鬼界的严冬,素雪仿佛都是苍白寥落的,毫无生机。老鸦飞动,寂静无声,而后一团积雪落下,未惊动树木半分,自然也没有惊动殿上的人。

    绝近日常伴他身侧。此人沉默寡言,一贯低着头,摆出卑躬屈膝的卑微姿态。夏木辰却觉得他甚是有趣。夏木辰与他说话,常常说上大段长句,绝只会答一句:“……殿下所言甚是。”

    夏木辰笑道:“若你能习来半点活泼气,那我可算欣慰得不行了。”

    绝低着头,沉默地站在一旁:“……殿下所言甚是。”

    “……”夏木辰朝他招手,“来,抬起脸来。让本君细细端详端详你。”

    绝面无表情地抬起脸,很快便又低了下去。夏木辰奇道:“害羞什么?早知你生得甚是利落,怎的一天到晚埋着头?又不是见不得人,面目也绝非吓人。”

    绝艰难道:“请殿下莫拿卑职开玩笑了。”

    夏木辰愈发开怀,哈哈大笑,道:“绝,你比我年长还是年幼?哦对,我大抵两百来岁。”

    绝生硬道:“卑职已逾五百岁了。”

    夏木辰大惊,道:“罪过罪过,不知你年长我如此之多,失敬失敬!”

    “你怎的五百岁,还给鬼王担一个船夫?”

    “……职责所在。”绝回答。

    夏木辰若有所思,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绝道:“卑职不想呆在黄泉了。卑职想出去!”声声若泣血,反倒震惊了夏木辰,“黄泉……太孤寂绝望了。”

    “所以,你便没有说对鬼王实话?”夏木辰道,“江逐其实没有去黄泉罢?”

    绝低着头点头。

    夏木辰明白了:“原来如此。不过,你怎知鬼王会将你送给我?”

    绝瑟缩道:“卑职不知。只、只是一赌。”

    夏木辰笑了起来:“不慌。你倒有几分心机,本事很大。在黄泉,当真是怀才不遇了。”

    这天夜里,夏木辰躺在床榻上,望着轻盈的帷幕,想着来到鬼界的日子,相处下来,夏木辰不难看出他的弟弟为人可谓九曲回肠、笑里藏刀,所作所为、言谈举止俱透着一股疯癫劲。夏木辰不由回忆起弟弟最初找到自己时,活泼、明媚,谁料如今竟公然发动两界战争,再观其中元鬼宴的情态,着实越来越……夏木辰摇了摇头,看来初见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这回,自己帮了慕容祈一个大忙,按理说他这个人已无甚作用,可慕容祈对于他是去是留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怕是疑虑未消。夏木辰颇为怅惘:“日子愈发无聊了。在鬼界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当然,不过,若我继续留在鬼界,换来和平,那么三界便可以继续安稳好一阵了。这也不错。”

    迷迷糊糊即将要进入梦乡之际,空气中忽地传来一抹奇异的香。起初淡得难以察觉,尔后愈来愈浓。夏木辰的头突然疼了起来。

    “谁……”

    夏木辰按住脑骨,极力克制,疼痛却如潮水般势不可挡,朝他疯狂涌来。他怒且惊,想趿了鞋下床,掐断香气的源头,却连下床的力气也无。浑身绵软无力,很快,手指头都动不了了!似万千萤火齐齐涌入灵海,天翻地覆、地动山摇,夏木辰痛叫一声,向后一仰,就此昏倒在了灵海里的一片碧绿中。

    “自作主张,本王怕是太纵容下属,竟叫人骑在头上来了!”慕容祈在鬼殿怒吼,“是不是他的主意?”

    鬼差机械答道:“是。”

    鬼差不过是鬼界信使的别称罢了,如傀儡,没有自己的感情。慕容祈道:“他想做什么?”

    鬼差复述道:“王君息怒。臣自作主张,操的却是为人臣的心。明王殿中香名曰‘惊梦’。虽有迷魂散魄之效,控制时间与用量,却有另一效用——唤回人平生入骨的记忆——这一点,世人知之甚少。明王殿下若忆起往昔,必当对天界心存芥蒂。”

    “……你不了解夏木辰。我的这位兄长最是宽恕,再说,始作俑者乃洛神,他难不成会与她反目成仇?你当真大胆!万一夏木辰的魂真的不小心散去了,本君上哪去寻?”

    鬼差继续机械地复述:“……臣断不会做不利于您的事。明王殿下醒来,君上不妨试探一番,确认其是否记起往事。必要时,可退为进,用江逐牵住明王殿下。君上,万望三思。”

    慕容祈还待说些什么,鬼差已经复述完毕,那人也不在眼前,不能当面斥责。慕容祈满腔话语只得化作眼底的暗沉。

    夏木辰苏醒的时候,慕容祈正忧心地坐于床边。见他转醒,方松了口气:“兄长,你可算醒来了。”

    夏木辰蹙眉,眼前星光飞舞,许久方歇。他的头仍然隐隐作痛。“是何人在我殿内燃迷魂香?”

    慕容祈听罢,回头厉声道:“把人给我押上前来!”

    “——罢了!能轻易被你们抓到的,只能是替死鬼了,不是真凶。”夏木辰坐起身来,揉着头道,“无甚大事,不必如此紧张。本以为此香凶险,可现在,我却已无恙——迷魂香千金难求,点香之人将其用在我身,不为取命,却是想做些别的事。背地里使绊子,当真防不胜防。”

    慕容祈听罢,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夏木辰的话道:“叫兄长受了委屈,我心里真是难过得不行。我必当逮到真凶,交给兄长处置!唉,若是叫江逐知道了,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夏木辰动作一顿:“嗯?”

    慕容祈笑道:“兄长难道至今不知,他有多么关心你吗?”

    夏木辰面上看不出半分异样,只道:“我与江逐一见如故。我记忆虽有缺失,却不难看出,从前,我与他定是极好的朋友。那日他径直回了巴山,却不告知我,我还真有些思念他了。”

    慕容祈心道“果然”,端出诚恳的姿态:“兄长如果愿意,我即刻派人护送你回巴山,同江逐在一处,如何?”

    夏木辰淡淡道:“你这是嫌弃兄长在这里给你添乱了?”

    “哪有的事,”慕容祈以一种奇异的语调道,“只是小弟私以为兄长怕是想念江逐的紧,在这里无聊得紧,处处不自在罢。”

    夏木辰坦然道:“我确实有些不自在。”

    这次轮到慕容祈一顿,夏木辰的目光落到慕容祈的身上,温和道:“阿祈,昨日那香令我记起来一些事……既然你这么说了,日后,我便留在巴山同江逐团聚罢!他日若有难处,你只管知会我一声,我自当竭尽全力帮助。”

    四匹高大漆黑的骏马驾着宝车赶往巴山,聂锦面无表情地驾车,夏木辰于车内玩味道:“白马将军,屈尊了啊。”

    聂锦瓮声道:“为殿下效劳,正是属下职责所在。殿下言重了。”

    夏木辰轻笑一声,车内归于寂静。到了巍巍巴山,从上俯瞰,群山覆雪,依旧难掩苍翠,呈现出青白交织的胜景。宝车缓缓着地。下了宝车,草木的清香气息扑鼻袭人,携着素雪的冷冽,自是绝美无限。

    夏木辰拍了拍紫衣袖,呼出的气凝成淡淡的白雾,突然道:“绝是个不错的下属。将军回鬼宫后,烦请告知君上善待他。”

    聂锦道:“本将定当转达此话。”

    夏木辰信步走去,上了巴山。巴山脚下那两位鬼兵见花蘅君去而复返,俱是一愣,但未阻拦。聂锦紧随其后,却被铁面无私地拦截:“白马将军请留步,待我等上报……”

    夏木辰微笑地对鬼兵道:“无妨,两位兄弟,我自会同江大人言说,现下先放他进来罢。”鬼兵听罢此话,略不迟疑,动作整齐有序,收回铁戟,重新目不斜视地站定。

    一股奇异怪诞的滋味从聂锦心下油然而生。夏木辰沿着山阶向上,悠悠道:“怎的,怕我溜回天界,特地跟我一路?”

    被夏木辰一语道破,聂锦沉默半晌,沉声道:“不敢、不敢。”

    两人上了巴山,夏木辰一路走进浮舟殿,众仆从俱是恭敬。聂锦心中暗道:“巴山从鬼兵到仆从,对待夏木辰俱是恭恭敬敬得很——却不知何故?”心绪流转间,只见夏木辰已与一位侍女对话起来,那位侍女惊喜道:“花蘅君,您又来了?”

    夏木辰笑道:“前度刘郎今又来嘛。阿叶,我来找你们主人,你们的主人在何处呢?”

    阿叶一指右方的青石径,道:“江大人在求缺斋。”

    夏木辰与阿叶谈笑一番,便踏上了石径。青石铺就的小径如蛟龙般蜿蜒通向幽处,枝枝玉梅旁逸斜出,暗香浮染,缭绕衣袖。夏木辰的脚步稍显急切,聂锦心内奇异的感觉愈发深浓,直到——

    夏木辰走至幽静的求缺斋前。求缺斋乃一座韵味古朴的阁楼,庭前积雪薄薄,万年青、君子兰绿得生机盎然,灌木生长,经冬不衰的冬青木葳蕤掩映,少许绿萝爬上了墙壁、窗棂。求缺斋是为巴山的书阁。夏木辰于求缺斋门前站定,微微喘气,眼底闪着炽热的光点。抬起手臂,正要敲门,门却从里而开——于是,一身常服的江逐与夏木辰两相对看了。

    江逐未束发,黑发铺展于肩背,讶异道:“你……”

    江逐的面上闪过明显的欣喜,尔后,回过神,一贯从容的人的眼神竟飘忽、躲闪起来。江逐迟顿、僵硬地向后退了一步,然目光一直游移在夏木辰的身上,甚至一眼都没有向身后的聂锦投去。

    聂锦一路以来所受诡异之感不绝,正开口道:“兄弟……”

    谁料——至少聂锦未料——夏木辰如飞鸟投林般扑入江逐的怀抱,双臂环抱住他,声音似有娇嗔更有懊悔:“我真是瞎了眼也盲了心,竟不知你爱我如此之深。从前忆不起清山的往事,如今我已经尽数忆起了,半分也不愿与你再分离!江逐,师兄,这几个月在鬼宫你一直没来看我,我好想你!”

    聂锦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三个鸡蛋,五味杂陈迫不及待地炸成烟花喷涌而出,万幸将“我的个娘啊”及时刹在了嘴边。

    江逐满面怔愣,一动不动,更加僵硬地立于原地,双臂微张,目光越过夏木辰的发顶看向聂锦的方向。聂锦过于震惊,当机立断,拔腿而去:“兄弟!鬼宫还有要事,花蘅君我送回来了,告辞,咱们改日再聚!”说罢,头也不回地仓皇离去。但是,实则,江逐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微风止息,万籁无声,江逐只识得夏木辰的青青长发,和埋于胸膛的灼灼心跳。其他的,俱远去、沉淀,化作虚无。

    “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百年了。”江逐心道。

    但,或许……许是一句戏言、一个梦……那待梦醒时分,又该如何自处?

    恍惚无言间,夏木辰从江逐的颈间抬起头来,眼底的泪光清晰闪烁,江逐听他一字字道:“师兄,你说过‘做一辈子的小孩有什么不好’,但如今……你同样说过,我已经变了,那你还愿意疼爱我吗?”

    江逐再也没有犹豫,在满庭草木、积雪缱绻中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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