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木辰步履凌乱地走向他的明王殿。他的心跳此刻已经平静了,然而冷汗渗透全身,被飕飕的阴风一吹,寒冷如冬。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夜,那一盏盏长明灯……此刻想起,竟如同鬼魅。花蘅君头一次惧怕起光明。他现在只想去一个没有灯的地方,静静闻着草木香,让自己的灵魂不再为谎言、虚伪感到战栗。
驻守的鬼兵早已散去。明王殿漆黑一片,夏木辰的心渐渐安定下来。踏进殿中,夏木辰一顿,一动不动地注视坐在石桌上喝酒的人,那人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明王殿下,哦不,花蘅君,月色甚美,能饮一杯无?”江逐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夏木辰明显得感受到江逐有些醉了,他一直都是沉稳从容的,从未有过任何失态。可如今,在这一片黑暗中,一轮孤月的清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轮廓在光晕下模糊不清,双眼浸满迷离,还有一些暗昧的幽深,在夏木辰的眼中,江逐变得无不陌生。
“过来。”江逐见夏木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耐烦道。
夏木辰抿了抿嘴,深深呼出一口气。按理说,他应感谢他对他的维护,可他现在却只想逃离——应该是出于谎言而心虚。然而夏木辰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是自己不假思索而道出的那句话。
“坐过来。”江逐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迷离的目光沉沉看向他。
夏木辰坐了过去。
江逐给夏木辰倒满一杯酒,拉起夏木辰的一只手,把酒杯放在他的手上。夏木辰被迫握住这只银色的、泛着冷光的酒杯,但并未喝,只道:“江大人怎的不打声招呼就闯入我的殿中,这恐怕,于理不合罢?”
江逐哂笑,道:“无妨,无人知我在何处。权当我今夜无处可归,来找花蘅君闲话。”
“白马将军呢?”
江逐扭了扭头,轻轻捏着额角:“事情结束了。”
“你说的……是真的?”夏木辰问道,“黄泉当真有异?”
江逐凌厉的目光射向夏木辰。夏木辰不由向后一躲,躲罢,夏木辰镇定道:“事情都结束了,我为什么要怕他!”终于,花蘅君恢复淡定的姿态。
“花蘅君对于鬼界的事,未免过于关心了。”
夏木辰坦然道歉道:“对不起,我逾矩了。”
江逐似乎有些头疼,仍然捏着额角,声音紧绷:“你这个……”
夏木辰没听清,道:“嗯?”
谁料江逐突然抬手,一口气喝完了握在手里的酒。“哐当!”酒壶落地,四分五裂。江逐直视夏木辰:“喝。”
夏木辰的手指微微蜷曲:“我酒量差,不能喝。”
江逐冷笑道:“酒量差,胆子倒大得很。”
夏木辰手一抖,杯中的酒洒了几滴在石桌上,他面不改色地拂去,手臂一扬,酒就喝下去了。喝罢,夏木辰把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石桌上,酒的浓度很高,流过喉咙带来火辣辣的刺激,他偏头道:“酒喝了,江大人满意吗?”手臂一紧,却是江逐撩起夏木辰的紫衣:“什么时候受的伤?”夏木辰蹙眉道:“放开我。”急欲挣脱,江逐自然不放,喃喃道:“木辰怎么受伤了呢?”
夏木辰确认江逐醉得不轻。江逐道:“我给你处理一下。”夏木辰一怔,由江逐拽过自己的手臂。
蓦然,他发出一声痛叫:江逐下手没轻没重,直接掀起了他的袖子。流出的血早已凝固,糊在衣服上,此刻猛地掀开,就如生生撕开疤一般。夏木辰痛得一缩。江逐道:“闭嘴,不准叫。”
夏木辰含着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到我这里耍酒疯?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放开我,我叫你放开!”
江逐斥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在我面前吼?你再吼一声试试?”
这莫名的畏惧来自骨髓,夏木辰不敢吭声了。
江逐自顾自地拿过另一罐酒,在夏木辰惊恐的目光下拔开酒盖:“烈酒可以治伤。”说罢,细心地泼至夏木辰的手臂上。
夏木辰痛得剧烈挣扎,叫道:“你这个疯子!不用你管我,滚!”
江逐仔仔细细地淋遍伤痕,撕下自己的内衬擦净酒水和血水,再包扎起来,这才放过夏木辰。夏木辰一得自由,立马跳起来:“滚蛋!”
江逐不带感情地说道:“在我的面前,禁止说这两个字。”
夏木辰登时气道:“哟,你以为你是谁,在本君这里充大哥来啦?别以为你帮了我一把,我就可以纵容你为所欲为了!”
“你怎的这般顽劣,”江逐不解地蹙眉,“从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你变了,学会骂人了。”
夏木辰的心如同被揉成一团的纸。月色下,江逐寂寥而落寞,此时微风复起,风中充盈着群声嘁喳,那是树叶瑟瑟,是虫鸟窸窣,是旧日少年的呢喃,还有一声无法排遣的怀念却再也寻觅不得的细微叹息,江逐本人对此毫无察觉。但夏木辰听到了,也看到了,他看到了江逐因追忆过去而泛起的笑意,在眼眸深处,极难被人留意,但夏木辰就是看见了。然而,这一点笑意顷刻就被千山暮雪的孤独掩盖,就好像……跋涉在朝圣路上的虔诚者终于来到了朝圣地,却目睹一片荒芜凋敝。如黄粱梦醒,夏木辰的眼角不由湿润,这回,他毫无察觉。江逐低沉的声音响起:“君不见夸父逐日——向着太阳前行,哪怕身心已然遍体鳞伤。”
夏木辰鬼使神差地抬眼,天边一轮明月。此情此景,年年望相似。夏木辰的头开始疼起来——他每每回想空白的往事,在即将接触真相时,头就会疼。夏木辰停止深思,甩开纷乱如麻的思绪,尽量平稳道:“江大人,本君要歇息了,您请回罢。”
江逐抱着酒,平静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仅一句话,夏木辰立即头痛欲裂。江逐还在我行我素地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夏木辰的异样,夏木辰忍无可忍,撑住石桌,大喝一声:“够了!”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江逐,江逐猛地把酒壶往石桌上一掼,站了起来,一手别住夏木辰的下颌,逼他抬起头。
“看着我,”他冷笑,“你怕什么?是怕做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被慕容祈知道,还是怕自己的心灵不再高尚?怕知道尘封的往事,自己无力承受,还是……怕我?”
此话正中夏木辰的心脏,激得心咚咚作响。他双手攥紧自己的衣袍,目光凶狠地瞪着江逐。两人在黑暗中较着劲,江逐掐着夏木辰下颌的手转而抚上他的头发。夏木辰道:“我为什么要怕你?”
江逐道:“那你为什么瑟缩?师兄何时伤害过你?”
夏木辰心念一闪,但一种巨大的恐慌使他来不及深加思考,只听江逐续道:“自从在巴山……那夜起,你对我便一直横眉冷对,不正眼瞧我。我一时忘情,吻了你,你便这般排斥,你就这么反感我?我难道不会为此神伤,为此悲忿?从前我们那么亲近,如今你竟这么对我,你竟然……”
夏木辰心道:“明明是你先说认错人的,换谁不生气?”
江逐有力的双臂环抱住夏木辰,“你竟然说我与你从来没有干系。你这个……”他把方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了,夏木辰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不知好歹的东西。”
夏木辰睁大眼睛:“你骂我!”他强迫自己镇静,“你莫不是又认错人了?清醒一点罢,请江大人——”
“不要说话。”江逐冰凉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夏木辰的嘴唇上,“木辰,木辰……花蘅君神圣,拥有透明的心、慈悲的眼睛、宽广的胸怀。但在我眼里,他还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可他自己全忘了。”
夏木辰的双眼无比酸涩,温柔的声音令他几乎想要拥抱住江逐了,依恋的感觉清晰如昨,浮光掠影间,夏木辰的记忆里缓缓出现一座壮美苍郁的山,还有银色的月华——未料江逐陡然粗暴地扯住夏木辰的头发,夏木辰不得不向后仰,江逐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俊美无俦的容颜隐没在阴影中,眼睛却闪着幽微的光。
“我累了,不想等待了。你的心,必须回到我的身上来。”
夏木辰的头皮被他扯得生疼,朝他吼道:“头发!”江逐如梦初醒地松开手。
夏木辰在他松手的瞬间立刻推开了他,把他推得一个趔趄,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寝宫。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江逐站立的石亭月色照耀不到,石桌、树木隐藏在黑黝黝的阴影里,没有光,诡谲得可怕。夏木辰迈开步子飞奔起来,眼看到了寝宫,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身后一阵凌厉的风猛地刮过。夏木辰警惕地回头一望,只来得及看清一个黑影子一晃而过,整个人已然被凌空抱起。
“那个吻根本不算什么,过了今夜,你才会体验到什么叫做……”江逐抱着夏木辰走进寝殿,不顾夏木辰拳打脚踢,吻住他凉薄的嘴唇。
一只冰凉的手探入夏木辰的衣襟,夏木辰想大叫,想后退,吻着他的人察觉到他的举动,托着他来到大床边,将他轻柔地放了上去。与这轻柔的动作截然不同的是无间断的落下的狂热的吻,夏木辰挣扎着避开,那只手便顺着胸膛移到腰际,将他牢牢地桎梏住。
夏木辰平生所受的绝对性压迫不多,可当他面对江逐时,竟毫无还手之力,拳脚像是落在棉花上。视线所及尽是黑暗,皮肤的触感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自己的衣带被扯开,衣衫被一点点地、不容置疑地剥落,而后是……
此时此刻,月寂风息,整个世界都归于虚无……整个世界只剩下黑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沉沦着,进入更深的黑暗。
“兄长今天怎的主动来找我了?我实在受宠若惊啊。”
“我来向你解释。”夏木辰端坐于慕容祈的对面,“我知道,你终究是信我不过,不是吗?”
慕容祈皱眉道:“别这么说,我的好兄长。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来龙去脉昨晚已经弄清楚了,也没有造成什么祸患,皆大欢喜。”
夏木辰笑了笑,诚恳道:“如此甚好!谢谢你,阿祈。”
夏木辰起身,慕容祈把他送至鬼宫殿的殿门处,正要与之告别,却听夏木辰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怎的没看见江……江大人?”
慕容祈一怔,笑意转深:“兄长怎的突然问起他来了?”
夏木辰轻咳一声:“昨天……他替我解围,我很是感激。”
“兄长待他明明有情,就不要否认了,”慕容祈笑得古怪,“不然昨晚,兄长缘何犹豫半天,始终不肯供出自己把玉符借给江逐了呢?”
夏木辰正要开口,慕容祈止住他,道:“开个玩笑嘛。江逐那巴山出了点小事,于是便连夜回去了。兄长想见他,我便遣人去请罢!”
“不用、不用,我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既然他走了,也无甚可说的。告辞。”
慕容祈目送夏木辰的背影消失在尽头,目光微沉,转身进了暗沉的鬼殿,重新在雕花宝座上坐了下来,沉吟思索。正在这时,鬼殿的黑暗深处浮现一团黑影,黑雾散去,一全身兜黑的鬼差躬身走上前来,呈出一封信函。
慕容祈正色,接过这封信,鬼差无声无息地退下,消失不见。确认无人后,慕容祈拆开信。信上的字迹似铁画银钩,笔扫千军。慕容祈看着看着,眸子里的冰渐渐化去,真正的笑意浮起。指尖生火,他将这封信燃烧殆尽。火光照亮慕容祈的眼睛,慕容祈摇头笑道:“阴错阳差、因祸得福。”
夏木辰重新回了明王殿,推开殿门。明王殿内唯有自己与草木为伴……还多了一个不知缩在何处的绝。
夏木辰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石桌,发了许久的呆。尔后,着魔一般,走回了寝殿,于矮榻上坐了下来。他望着空气里的浮尘,室内暗香涌动,光线还算明亮,布置奢华,帷帘飘飘。
“竟然就这么走了。”夏木辰心道,“我还没兴师问罪,他就跑了,不敢见我了罢。”回想起昨夜黑暗中零碎的场景,夏木辰的脸上发热。不恚然,也没有悲戚,却是有些……回味悠长。“我真是魔障了,疯了。”他心道,努力把江逐挤出了灵海,不再去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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