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孤舟,驶过千里冰面。

    此舟不同于普通的船舶,它通体由不可融化的坚冰所构,晶莹剔透,倒映苍穹的深远之蓝。所到之处,冰面化作流水,于千里冰封中开出波光粼粼的道路。

    夏木辰的衣袖浸满鲜血,手脚皆戴镣铐,脖颈处拴着一条极粗的冰链,冰链的那头铸于船头。

    洛澜正飘然立于船头,清冷的目光越向远方,迎着新生的旭日,圣洁、庄严。

    “叮铃……”身后传来一阵冰链碰撞发出的微弱的响声,窸窸窣窣。洛澜头也不回,淡淡道:“醒了?”

    夏木辰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正迎着金光万丈的太阳。他的眼睛被太阳的光辉刺痛,立刻紧紧闭上。四肢无力,难以环顾四周,只觉如坠冰窖,全身上下尽是严寒,心痛得要裂开。

    夏木辰勉强爬起来,颤抖着将手肘支于船面,以此为支撑直起身体。未料此船乃冰做成,十分光滑,他全身又没有一丝力气,才刚刚直起身体,不一会儿又倒了下去,锁链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

    夏木辰摇晃头脑,伸手拉扯脖子上的冰链,指尖由于脱力而轻微地抖动,抖得像在锁链上起舞一般频频不止。他声音破碎,道:“这链子,仙家宝物。专锁厉鬼……你……真不把我当人看。”

    洛澜不言,冰舟驶远,太阳光芒更甚,天际一片明亮。许久,夏木辰方听到冷淡的话语:

    “你本就不是人。”

    “哦,是吗?果然,果然……这么说,我是……”夏木辰并无过分震惊,相反,微微哂笑,“那你是什么?你是神,却生出来一只……”

    “半个鬼。”

    夏木辰发出刺耳的笑,断断续续笑个不停,嗓音粗嘎,不一阵子喉咙便嘶哑了。他不甘心似的,将笑容转至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诡异、渗人的微笑:上下唇瓣鲜红,向两侧咧开一道弯弯的弧度。眼睛深处,一抹猩红悄然爬上。

    洛澜向他一瞥。

    “唔——”夏木辰的微笑顷刻成了痛苦痉挛——冰链勒住了他。

    他重重倒下,“砰”地趴伏于地。好在眼底的猩红褪下了。

    夏木辰没了挣扎的力气,索性就这么睡在船上。冰链自己松了去。

    他沙哑道:“……你要把我送去哪里?”

    “极地。”洛澜道。

    夏木辰不再询问,母子二人沉默地向着极地前行。四下尽是冰霜,冰封大地。日升月落,朝霞漫天与星空璀璨交替轮换数次,冰船终于抵达极地。

    夏木辰仍是混沌不清。数人将他抬了起来,颠簸了一段路,尔后送至一处不算太冷的地方。他的衣裳被剥去,一人扶起他的身体,令一人替他擦洗肌肤数次,洗去浓浓的血腥,仔细上药、包扎,良久方止,扶他再次躺下。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只有仍系于他身上的锁链发出扰人的噪音。

    过了几天,夏木辰的情况渐渐好转。但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再也没了蓬勃的精神气了。睡着的时候多,偶尔醒来,只是睁着灰败的双眼,无神地发呆。再过几日,情况陡然恶化。他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忽忽如狂、疯疯癫癫,旁人竟不能遏止。待他疯完了,往往是一口血吐出,人昏厥过去。醒来之后,又周而复始。

    洛澜在此时亲临。

    夏木辰被送至束幽庭内,双手悬顶,惨白的壁灯挂于浓黑的崖壁上,空气湿黏,恶劣得叫人难以忍受。

    一阵衣衫摇曳的声音在幽静的庭前响起。夏木辰费力地抬眼,只见洛澜一言不发,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无动于衷,无情得可怕。

    极地,乃一片死亡之地,不属于天界、鬼界,也不属于凡间,属于混沌地带,阒静无人,就连天神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而束幽庭位于极地凹处,地卑湮湿,寸草不生,铁树也为之衰老。

    “为什么不听我的。”

    “……”

    “如今,便如你所愿?”

    夏木辰答:“至少没有遗憾。”

    “愚不可及!”洛澜冷冷道,“事到如今心魔已生,若不除去,必将万劫不复。”

    夏木辰喘出一口浊息,垂下头。良久,缓缓道:“如此,你杀了我罢。”

    “什么?”

    “恳请洛神赐我一死。”

    死寂。

    尔后怒火丛生。

    “放肆!”洛澜勃然大怒,夏木辰脖颈处的冰链瞬间收紧,几乎勒入他的皮肉。

    “我给你生命,是让你为天地立命,不是为儿女情长而死!”

    “——可我……这般模样,如何能立命天地,如何能成……神?”夏木辰艰难道,“万念俱灰、生……不如死。”锁链下,几缕鲜血缓缓渗出。

    “……”

    鲜血顺着白瓷般的脖颈没入衣襟。一滴、一滴……

    “……”

    “我答应过你的父亲,不会杀你。”洛澜漠然道。

    束缚脖颈的力量陡然松了去,夏木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咳尽一生辛酸,以至咳出血来。

    夏木辰身体抽动,哭笑道:“洛神杀了他,却留下我,一命换一命,大发慈悲啊!我倒宁愿……”他话音一转,尚未复原的心神再度崩溃,竟陡然大放悲声,“不,我不要你,你对我不好。如果爹活着,他肯定会对我好的,不会令我这般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可惜他死了,故人如今一个都不在了,我的梦碎了桃源毁了……”

    眼看夏木辰又要发疯,洛澜当机立断,化罡风为手刃,劈向夏木辰的颈间。夏木辰顿感天旋地转,话音戛然而止,奄奄一息了下去。恍惚间,觉下颌被一只冰凉的手摆正,嘴里被喂了颗丸子。

    “再发疯,本上神就割了你的舌头。”洛澜甩开他泪痕斑斑的脸。

    夏木辰又是一阵天翻地覆地猛咳,双眼覆满鲜红的血丝。良久,咳嗽声方歇。

    “清山一灭,”洛澜终于道,“洪水得以止息,挽救了千万生灵,使之免遭摧残。值得。”

    “我,不得不为之。”

    洛澜看向夏木辰,后者低垂着头。她无声地等待他的回应,可他无甚反驳之语,甚至再无反应,只气若游丝地道:“洛神着实大义,大义……我朽木不可雕,学不来。”

    风吹过,壁灯的火舌暗了一瞬,而后燃得更旺。此情此景犹如无间的一角:夏木辰原本惨白的脸庞在灯火照耀下,暗红亮堂、纤毫毕现,胸膛以下却尽藏于黑黢黢的阴影里,愈发显得他脆弱的神态触目惊心。壁灯下方,亦有一道幽深,正悬于夏木辰的头顶上,将夏木辰的双臂吞没了进去。

    死沉沉的阒然。

    风起。洛澜的语调放得极缓,仿佛极有耐心,她道:

    “心魔不消,再难成神。试问,你待如何?”

    夏木辰虽然狼狈,更显平静,平静下来,平静答道:“不求为神,但求一死,以全情义,以践誓言。”

    洛澜冰蓝色的双眼凝结成寒冰,她沉默无言许久,方长叹一声。

    “世间情爱,不过过往云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你肝肠寸断,也无法阻碍一朝倾覆、世事苍茫。”

    “无疾而终之誓常有,执念不过一瞬,不会趋于永恒。你参不透无常,放不下执念,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既汝之回答这般坚定,好。”

    夏木辰抬眸,此时此刻,目断四天垂。洛澜立于一片浓黑的荒凉之中,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夏木辰的瞳孔陡然睁大。

    “修道之人,唯断绝执念,方可逍遥万物而无所待;唯经历过无间的磨练,入骨的孤独,方能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强者。”

    夏木辰被洛澜囚禁于束幽庭的低坳,镇压于谷地的最低处。容身之处,不容翻身余地。左侧,是山壁,离身体不到两寸的上方,是山体,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只有右侧有一线缝隙,然而,数道铁栏杆将其坚实地围困,把微光割裂成一段段。

    夏木辰全身的枷锁仍然束缚着他,他面容依旧平静,静静地躺在逼仄的牢房里,安定得如同雕塑。

    洛澜自那日起,便消失不见。

    一日。

    两日。

    待到第三日低坳依旧是无人至此,风声也无。夏木辰死寂的心终于有了动静,他沙哑地开口:“……有人吗?”

    自是无人应答。

    日复一日,又过了好久,依旧如是。

    夏木辰开始惊慌,开始承受不住。他剧烈地挣扎,妄想挣脱这枷锁,然而脖颈、手腕、脚腕挣得鲜血横流,枷锁依旧纹丝不动。他想移动,但这空间如此狭窄,他又能移动到哪儿去呢?连翻身都是困难。

    他恨得以头抢地,却只是徒添痛苦。洛澜不知使了什么恶毒的法术,每当他有了轻生的念头,周身的锁链必会将其牢牢桎梏得动弹不得,甚至勒入他的骨头也在所不惜。他的头发满是尘土,甚至落入嘴里、眼睛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惨烈到如此程度,也没有人来救他。他此刻方知,洛澜那句“生不如死”竟是认真的。

    仇恨从夏木辰的心底滋生,顷刻便抽条生根,长成参天大树。他一边挣扎,一边咒骂。咒骂洛澜丧尽天良,戕害自己的亲生儿子至此。他性子一贯温和,此刻却把此能想到的最狠毒的话一一说尽: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必不得好死!

    可惜,他的挣扎也好,咒骂也罢,换不来半点回音。他的力气用尽了,睡了醒,醒了睡,再睁眼,上方依旧是黑黝黝的山体,身下依旧是潮湿得令人作呕的湿土。

    这日难得有微风吹进牢笼。夏木辰如有所感,什么尊严都不顾虑了,拼命地把脸凑到铁栏杆处,那里有一线光明。他痛苦流涕、不能自已,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求母亲能原谅自己,再给自己重来的机会。

    岑静半晌,一个飘渺的声音传入夏木辰的耳畔:“当执念散去,镣铐自消,新生自来。”

    夏木辰全身一震,嘶声道:“等等,洛神大人,等等!”脚步声清晰地传入夏木辰耳畔,却径直远去,夏木辰吞下一口血,不死心地哭号道:“母亲,我错了,我不该一心求死,我愧对您的生养之恩,只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孩儿必将洗心革面,母亲,母亲……娘!”

    他甚么软话都说尽了,洛澜却再度决绝地离去,一如从前,她看他没入深水,在一边凝视片刻,亦是决然转身,毫不留恋。她永远那么无情。

    日升月落,极地没有四季,没有生命,泥土里连一条蚯蚓都找不到。下雨时,雨水向低处流,牢房被淹了数次,也没能溺死夏木辰——他果然成不死之身——却叫他遭了许多罪,枯槁如死灰,全然成了泥里来泥里去的要死不死的猴子。

    囚禁的日子久了,时间感渐渐淡了,夏木辰也停止了涕泗横流。恍惚忆起少年事,只觉万般色彩尽归于黑白,化作为远去的和蔼的旧影,竟然不真切了。

    那轮明月,那条长河,无数雪白的栀子花,终年漂浮的白云,浅蓝色的衣装……还有一群少年郎……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在那巨浪降临后,便不复存在了。心上仿佛被生生破开一个洞,成为任女娲补天也补不了的心殇。

    他浮沉在迷梦里,想起了江逐。可稍一想起他,就如万箭穿心,难以忍受。他不想再去回忆,连同清山的一切,六长老、清明台、韦释、容昭、沈依望……他都不愿再想。既然注定生,靠着回忆而生实在太苦、太苦了,他不愿这般肝肠寸断地生不如死。

    时间变为空虚,在极地失去了意义。夏木辰许久没有翻过一次身,没有看过一次太阳。来到这死亡的地方,花儿再也没有盛放。他觉得他已经死了。

    但他没有死。他的头发长长了很多,蜿蜒铺地,零落泥尘。终日陪伴他的,只有锁链碰撞的轻响。

    “叮铃……”

    他挣扎出来的伤已经愈合了,连伤疤都脱落了。时间已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足以使人麻木。但他却依旧活着,不老也不死地活着。

    此间度日长,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漫长的时光,枯萎、凋敝,令人厌倦。

    夏木辰已许久无斑斓美梦了,但许是上天怜悯,他今夜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株小草,柔嫩、新绿,他情不自禁地去触碰。四下大白,只有一点绿意,聊以慰藉平生。

    梦里的自己周身不再有束缚,夏木辰踏步走去。奇迹发生了,那株草越长越旺,向大白之境蔓延开来,一株、两株、三株……十株、百株、千万株!快,长得真快!

    夏木辰随着芳草生长的方向奔跑起来。放眼这辽阔的草原,如同绿色的河流,绿得发油,昭示着,疑惑着,这无上的生命啊,为何如此顽强?草原还在向四方铺展,夏木辰的目光跨越光阴,不久之后,将有河水在草原上诞生,成群的牛羊来到,勤劳的人们会在这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园,生生世世、代代繁衍,直至万代,不死不休,延续这神圣的、不朽的生命!还有这博大的、包容的自然,风吹过旷野,送来草木的清香……

    草木……香。

    夏木辰的梦醒了。眼前是黑黝黝的山体,身下是湿润的土地,栏杆外有清风吹来,雨水湿润……吹来那……梦里的草木香。不是腐朽的,是新鲜的,真切的清香味!

    他颤抖着,锁链哗哗作响,竭尽全力靠近右侧那处微光。

    栏杆外,有一株小草,柔嫩、新绿,可他碰不到,他只能看。

    ——看一滴露水……在草叶上滚动。

    折射太阳,轰然坠地,盛放出万丈金光。

    ……这样枯朽的地方,竟也有生命吗?

    竟也有太阳吗?

    夏木辰黑色的眼睛被许久未见的光明染成金色,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那株草,那抹绿,那个生命,华美而无上的生命。

    他笑了,像新生一样。

    他从此活过来了。

    ……

    世人皆道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于我何妨?于我何妨?万般回首化尘埃,一念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两相对看,汝归沧海我归川。

    明月远去了,山峦远去了,不是永别,不是逃避,夏木辰需要忘却,需要很长一段日子,让他舔净伤口,让他弥补心洞。这是悲观,更是达观,是洗髓换骨,是浴火重生,是多少次重新来过却永世不换的对人间深深的眷恋……

    镣铐松开、栏杆断裂的那日,夏木辰终于碰到了这株草,他满是泥土的手轻轻抚摸草叶,目光清明,无泪无怨。

    他摇晃着走出山坳,一步步走出低谷。放眼极地,一轮太阳冉冉升起,汇作千顷澄碧,照彻万里……洛澜站在太阳下,一袭白衣胜雪,淡淡地向他回眸,嗓音空灵:

    “八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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