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裂确实来临了,谁也没料到来得这样快。夏木辰回到天界,短短数天内,凡界山峦崩塌,江河断流,所有的制度分崩离析,整个人间仿佛恢复到了最最原始野蛮的时候。皇帝没了权力,高官没了富贵,所有人都一样,都想躲避灾难,都想要活下去。
“建木?”
周燚沉重地点头。
“远古传说道,建木乃万木之源,下穿地府,上连天庭。凡人想寻此神木,逃向天庭避难。”
夏木辰目光微颤:“可建木……世上哪还有这个神物。”
周燚亦叹息:“原本是有的。只是早在千万年前就没了。那些愚昧的凡人,怎可以远古神话来论这个后神明时代呢?”
“天君怎么说?”
“天君驳回了降下神谕的提议。”周燚语含轻蔑,“他是对的。但总有一些神不服。”
夏木辰思索片刻,缓缓道:“的确。万万不可降神谕。”
降神谕,非遇浩劫不可为之。但此番天裂乃神鬼两界皆不可解的劫难,徒然降神谕,又有何用?不仅无法给予世人指引,反而会引起或惶恐或激愤的情绪。
“静观其变方为上选。”周燚道。
“找到补救之法才是至关紧要的啊。”夏木辰闭上眼。周燚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夏木辰睁眼,连忙问道:“是什么?”
周燚拿起一卷卷轴,递给夏木辰,示意他翻阅。“还记得山河社稷笔罢?”
夏木辰接过卷轴,看向第一行字:“自然记得了。”
“山河社稷笔,不仅能定山河乾坤,”夏木辰往下看去,眉眼一跳,只听周燚续道,“还能画誓枷。”
夏木辰合上卷轴:“誓枷,我略有耳闻。”
以誓言为枷锁。为神者,一旦画下誓枷,就等于签下了祭献的契约。到了该献出神格的时候,容不得祭献者有一丝犹豫。没了神格,天神沦为凡人。但神明存在于世间的年岁又远远长于凡人,没有神格庇护,便只能化作枯骨,灰飞烟灭了。
“据我所知,从未有神画下誓枷。”夏木辰蹙眉道。
“怎么没有?”周燚从他手中接过卷轴,“花蘅,你还是见识得少了。”夏木辰假笑了一下,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洛神洛澜,就身负誓枷。只是你成神晚,不知道罢了。”
走出炘神殿后,夏木辰一直沉思。“誓枷听上去是个不错的法子。可是,且不论众神是否心甘情愿奉献神格,就算愿意,那么神明一个接一个陨落,直至世间再无天神,灾难复起,便再也无人相抗了。终究是扬汤止沸罢了!”联想到自己的宿命,一颗心沉入了谷底,“看来,看来,我别无选择。但是,但是……”他几乎忍不住潸然泪下。
“花蘅君!”夏木辰回头一望,原来是藏书阁的一名侍神,遂温和道:“唤我何事?”
那名侍神跑至夏木辰面前,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成文君请,请您前往藏书阁一趟。霓裳谷的事有线索啦!”
“什么线索?”夏木辰起步走向藏书阁。
“玄明君——”
“玄明君怎么了?”夏木辰道,“把气理顺了再开口,别一不小心就呛到了。虽然不会怎么样,但这滋味可不好受。”
“……”
“玄明君曾经下凡历劫过。”侍神理顺了那口气。
“哦。”夏木辰漫不经心道。
“玄明君在凡间的名字是‘赵拟宽’!”
待夏木辰赶到藏书阁的时候,玄明君正起身。见到夏木辰,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花蘅君。”而后飘然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卷卷轴。
成文君摊手道:“他什么都交代了。”
夏木辰不可置信:“我记得天君曾命令他协助你彻查此事。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
成文君无奈道:“他一直都是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夏木辰默然。玄明君这个人,只要无人问他,他是不会主动说起任何事情的。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事尽是无关紧要之事。那么何事有关紧要呢?与天裂有关的事。
“往事如烟,轻若朝露。”玄明君道,“不过成文君既然问起,本君不得不如实以告。”
“他就是这么回应的。待他说完,便问:‘本君可以走了罢?’左右无事,只好放他回去了。”成文君扶额道,“你先听我说来。”
百年前的霓裳谷,人与霓裳鸟和谐共生。那时的谷长是人,他向全族人公布了一个宣告:天庭将于霓裳谷内选出一个人上天去。
“上天去,不就是做神仙吗?”
这可极好了。霓裳谷的族人世代守护霓裳鸟,择一人成神,是上天的奖赏。谷中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唯有赵若狭不是。
赵若狭只想着斑斓的羽衣,而做神仙,她也有羽衣,不做神仙,她也有羽衣。可见成神这件事不是必须的。在赵若狭看来,反正修道人的容颜老得已是极慢,她也不求万寿无疆,只是钟爱着美丽的事物罢了。
对此,赵拟宽不置可否。只是在赵若狭不止一次地垂涎霓裳鸟的羽毛时忽悠、阻止她。赵拟宽的追求与赵若狭可不同,成神是他修道的目标。
“赵拟宽,快,快过来!”这一夜,赵若狭拉着赵拟宽来到了一处湖水,赵拟宽睡眼惺忪,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赵若狭指着湖水上栖息的霓裳鸟兴奋道:“你看这只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赵拟宽道:“美则美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赵若狭推了他一把,嗔道:“你只会说这一句话么?”
厚厚的鹅毛雪下罢,霓裳谷内一派洁白。点点星光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湖边的树木层层铺迭,清澈的湖水结了冰,于静谧的黑暗中显得深绿,几点星子投映于湖心,霓裳鸟的羽翼被冰中星映衬得银光流淌。
赵若狭如痴如醉。她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了。既然赵拟宽不愿意帮她,她只好躬行之了!
赵若狭和赵拟宽师出同门,赵若狭是赵拟宽的师姐,他们的师父姓赵,所以弟子跟着姓赵。霓裳谷内有许多门派,李氏、张氏、王氏、沈氏、梅氏……其中包括赵氏。虽然门派多,但上至师尊下及弟子,所有人都很友善。霓裳谷一直都很是和平。
赵若狭的想法很简单,赵拟宽曾经说过霓裳鸟天性畏寒,不可夺其羽毛——倘若每只鸟贡献一根羽毛呢?那么加在一起,数量绝对足够做一件羽衣了。
说完就办,不过一个人,可不好办。正好,近日霓裳谷诸人将举办一个祭祀,届时,谷长会选出一名弟子,将其推荐给上天,也就是说,将选出那一名神。人们当然挤破头也想被选中,这个祭祀要热闹了。赵若狭对此不以为意,她决定就在当天去会一会霓裳鸟,得到它们的羽毛。
“这神啊,我看非赵拟宽莫属。”一张氏门生道。
“赵若狭也不是不可能啊。他们的天赋可差不多的高,实力各有千秋,难分上下。”
“说实在的,我也这么想。但我还是想争取一把,这个成神的机缘,谁也说不准嘛。”一梅氏门生道。
一李氏门生作不屑一顾状:“就算被选上也不咋地。首先,此人修行尚浅,达不到成神的条件,其次,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价值不高,再则……”
听了这话,众人打趣道:“得了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呗。”
“诶,我说你们……”
说是这么说,谁又真的不想唯一的那个人是自己呢?谁都希望奇迹能发生。祭坛边,众人虔诚而肃穆。
而山谷深处,所有的霓裳鸟正栖息于山壁上,赵若狭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混着细水长流的声音,霓裳鸟一时没有察觉出来,它们陷入了沉睡。
赵若狭看见了一棵大神树上卧着一直华美巨大的鸟,长长的羽翼几乎垂在了地上,地上却未见一根羽毛。赵若狭失望地叹气,她知道霓裳鸟的羽毛极其珍贵,轻易掉不了、拔不掉,只有在它们极度愤怒时,羽毛才会掉下来几根。
赵若狭想出的办法就是:尝试叫醒霓裳鸟,气它们一气,让它们自己掉毛。
成文君复述到此处时停下了,夏木辰听得正认真,见其停下,不由纳闷:“故事说得挺好,继续罢?”
成文君面露难色:“玄明说到这一段时,语极其不详,道自己不知赵若狭如何气霓裳鸟的,只知待他赶到时,霓裳鸟已经掉了一谷的毛,而赵若狭显然也吓坏了。”
“霓裳鸟这个鸟太娇贵了。”夏木辰理解,“在霓裳谷时,那些鸟想冲出结界,不也散了满谷的毛么?”
赵拟宽怒喝道:“若狭!”
赵若狭回头望向他,声线颤抖:“师弟,怎么办……”
赵拟宽携带着满腔怒火走来。此时此刻,霓裳鸟们快平静下来了,可它们的羽毛已经掉了很多了,它们惊慌起来。
祭祀时,是霓裳鸟最为虚弱的时候,此后很久,它们都维持着沉眠的状态。而现下正是严冬,霓裳鸟注定熬不过去了。赵若狭满心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她情急之下,跑到了一个秘密山洞,里面珍藏着她所有好看的羽衣,赵若狭抽泣地拿出几件,跑向霓裳鸟:“这儿有羽毛,拿去罢,拿去罢……”
赵拟宽止住赵若狭:“没用的……”尚未阻止,赵若狭已然撕碎了她的羽衣,扬在天上,然后又是一件、两件,充斥了整个霓裳谷,但霓裳鸟依旧寒冷,这些羽毛对它们完全没有任何的帮助。
霓裳鸟此刻还不能说话,只能哀伤地叫,这叫声终于惊动了谷的另一侧正在祭祀的人,他们正在赶过来。
赵拟宽眼见无可挽回了,扶住赵若狭的肩膀:“若狭,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承担任何后果,记住了吗?”
赵若狭睁大眼睛:“你说什么?我……”她懂了赵拟宽什么意思,这不就是要替自己承担罪责的意思吗?顿时,她摇头道:“这怎么可以,你不能……”
“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置吗?你会被活活烧死。但我不同,我是要成为神的人,方才谷长已经选定我了。由此观之,我不会死,但你会死,你就不要踟蹰了!”
赵若狭平生最怕火,一听要被烧死,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了。她撕碎了所有的羽衣,洋洋洒洒,在霓裳谷内形成了缤纷斑斓的羽毛雨。
“其实赵拟宽骗她的,”成文君道,“谷长当初虽属意赵拟宽成神,但经过这一件事情后,点了赵若狭成了神。那是霓裳谷乱成了一片,天君大怒,忙着拯救霓裳鸟,可叹覆水难收。神谕已下,不可违背,还是允了那女子上天庭。”
夏木辰一凛。成文君续道:“赵拟宽尝试了千百种办法,待他最终想出一法时,霓裳鸟几乎灭绝了。唯一的一只霓裳鸟,被最大最老的那只巨鸟抱着,巨鸟清亮的眼里流出了一滴泪,落在了幼鸟的身体上,赵拟宽保住了这只幼鸟,然而这只幼鸟最终却去向不明。”
“赵拟宽被处死后,玄明的魂魄重归天庭,有意封存了这一段往事,天界从此不提。”
夏木辰微微颔首,他比较在意一点:“赵若狭,应该就是……落羽罢。”
成文君严肃地点头:“正是。”
夏木辰无言:“后来霓裳鸟怎么怨成那样了?”
“谷中人被赶出霓裳谷,霓裳谷从此作为遗迹,被天界作为封印山河社稷笔的阵地了。”成文君道,“至于那霓裳鸟怨灵……天界久不至霓裳谷,自然无所察觉。没有人知道,霓裳鸟竟然如此憎恨若狭。”
夏木辰道:“玄明竟然从未知会过落羽?”
“是的。落羽不知玄明实乃赵拟宽。”
夏木辰的目光看向殿外一片翻飞的粉色花瓣:“落羽欠了他的。”
“但是花蘅,正值三界动荡时,天界需要神君。而落羽成神来,一直有功无过,本君以为……压下此事或许更好。”
“玄明君的意思?”
“不愧是花蘅,一击即中。”
夏木辰把右手向下一压:“啧啧,少说几句。这事儿发生在我刚出生为人的时候,我哪能置喙?你不忘告知我真相,倒出乎我的意料了。”
成文君一拍卷轴:“花蘅君乃一位年少有为的神,本君敬佩!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夏木辰抱拳道:“好说,好说。”
夏木辰从藏书阁出来,一路走回花蘅殿。梓樟眼尖,呼唤了一声:“花蘅君!”
夏木辰正寻人,听闻梓樟唤他,扭过头去:“梓樟?看上去甚是安好。”
梓樟大方一笑:“哈哈哈。花蘅君,我方才见您似乎在寻人,您在寻找谁呀?”
夏木辰闻言,直接道:“的确在寻人——劳你把什枝给本君叫来。”
“什枝下凡去了呀。”梓樟应声道。
“去把他给本君召上来。”
“遵命!”梓樟立刻欢脱地跑出去了。
夏木辰等待片刻,不出多时,梓樟便领着低着头的什枝进来了。夏木辰严厉道:“畏畏缩缩的,你怎么回事?”
什枝的头抬起来一些了:“花蘅君……”
“我不召你回来,你是不是不打算来见我了?”
“不是,”什枝急了,“我,我……”梓樟见状,忙帮衬道:“花蘅君,什枝这几天好像有些不舒服,所以不敢来见您啊!”
“别说了!”什枝捂住梓樟的嘴。
“哪里不舒服?”夏木辰微微睁大眼睛,“说来听听。”
什枝扭捏道:“这……”
夏木辰叹了一口气,对梓樟道:“你先出去罢。”
梓樟不明所以的退下了。夏木辰关上殿门,确认殿里只剩下自己与什枝两个人,这才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什枝不安道:“花蘅君,您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夏木辰温和道:“不会。”
什枝又道:“那您会不会大吃一惊,很嫌弃?”
“不会。”
“那您……”
“别说了,”夏木辰止住他,“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什枝深吸一口气,突然,将自己的衣领扒开。夏木辰一惊,只见什枝一脸悲壮,很快将衣服脱光了,露出一个光溜溜的上半身,下半身则用手挡住。
夏木辰倒没觉得不堪入目,只觉此景过于刺激。什枝的身体白皙,泛着光洁的光,可较为单薄,不甚强壮。夏木辰正色道:“这是要干什么?”
什枝欲哭无泪:“花蘅君,你看看我身上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夏木辰心道:就当是看儿子了。上下扫过一遍,如实道:“没有半点问题。”
“后面,后面呢?”
夏木辰道:“你且转过来。”
什枝像小媳妇一般羞涩地转过身,一双腿还在微微颤抖。夏木辰的目光看向他的背部,终于发现不对了。
什枝的背上凸起了两块,乍一看,仿佛是从肉里长出了东西。夏木辰笑了起来:“果真如此。衣服穿上。”
什枝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要哭了:“我背上是不是有东西?我摸了摸,好像凸起了两块,皮肤都裂开了,还很疼,感觉好恶心!花蘅君,您帮我挖了罢,真的受不了了。”
夏木辰一拍他的脑袋:“挖什么,这是翅膀。你长翅膀了。”
什枝茫然地回头:“我变成鸟了?”
夏木辰忍着笑:“不是,你本来就是鸟。你是世上最后一只霓裳鸟。”
“还记得去霓裳谷的时候,岩浆喷发时,你挺身而出,挡在我身前的事情么?就在这时,岩浆静止了。”
“我的异样就是在去了霓裳谷之后才出现的!”什枝豁然开朗,“我还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终于回来了之类的话。”
夏木辰没听见这句话,把什枝的领口理了理,更加肯定了:“这就对了,你就是霓裳鸟,不要怀疑。霓裳鸟回到故乡,真身得以被唤醒。”最初将什枝带到天界时,就因其心上有一层神明的圣光。现在想来,这圣光,就是老霓裳鸟流下的眼泪,这颗眼泪有霓裳鸟一辈神奇的法力,落进了幼雏的心上。幼雏流落凡间,辗辗转转化成人形,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当自己是一个凡人。
夏木辰想了想,觉得自己看人很准,安抚什枝道:“不要害怕,这翅膀可以控制的。等到日后,你法力更上一层楼时,你不仅可以自如地运用翅膀,还能隐去这双翅膀,在真身、人身、人与翅膀结合之身中随意变换。”
什枝未见得多么惊喜,好好的一个人,却被告知是一只鸟,任谁都不能轻易接受。什枝闷声道:“那现在我的背该怎么办啊?”
夏木辰微笑道:“翅膀快要长出来了,等长出来之后,我教你如何隐去。”说罢,想了想,又改口道,“罢了,翅膀不太方便,我现在就教你如何隐去。不过记住了,要时刻留心翅膀的生长。”
待什枝将法咒记住后,这件事就算完了。不过,什枝走出主殿时问了一句:“花蘅君,霓裳鸟到底为什么会灭绝呀?”
夏木辰斟酌了一会儿,推辞道:“说来话长,你不如去问成文君。你是霓裳鸟这件事,也应当告诉众神了。”
什枝很乖,“哦”了一声,便离开了。夏木辰有些感叹,谁料,什枝折了回来,大声道:“谢谢您!”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跑远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