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之上电闪雷鸣,大雪崩裂滚下。天边的一道明亮金光渐渐趋于黯淡。天净海海浪怒吼。海边驻守的天兵被咆哮的风雪卷入海中央,宛如徐福东入蓬莱不复返一般,再也没有回来。鬼界的怨灵沸腾,在鬼王强力的镇压下,只是稍加遏止罢了,依旧无可阻拦白天渐渐的消失,进入短暂的永夜。
水汽蒸腾,凡间的四季彻底混乱。桃花与芙蓉共同摇曳在风雪中,枫叶与红梅争芳。人们不住地祈祷天神的庇护,却不知天神自顾不暇。
夏木辰与一众神君一齐下凡,踏遍凡间,唯满目疮痍。血肉里滋生出绝望,无知的凡人还在跪拜,开坛祭祀,供奉千盏明灯。
“洁身沐体黎明起,虔意诚心冒雨行。”河岸边,一众凡人叩首,“跪拜焚香佛保佑,点灯添盏亮长明。不祈富贵加荣华,唯愿康宁享太平。”
那点微弱的光亮,顺着大河流下,远远无法流向天边,在半路便被风浪摧折。须知灾难面前,哪里容得下神龛。土地大裂,喷薄的岩浆葬送一切的生命,高山崩塌,文明的痕迹就此消亡。
众神回望旧山河,站在银天之瀑前,凝望风雨如晦,接连数日争执不休。从银天之瀑中可窥见数处凡世被天灾尽数摧毁,宫殿、亭台、流水、街道……一切繁华和文明全部不在,只留下最原始野蛮的,成片的森林、沼泽。凡人们也再无三六九等,所有人都被困在了无边的森林里,并且怎么也出不去了。
凌霄殿上。夏木辰早已想到了一个方法,道:“不妨由本君亲自下凡,去向那处凡世,带领凡人寻找仙山庇护。”
炘神第一个反对:“万万不可。此事无须再议。”
一神劝道:“花蘅,这违背了天则。”
夏木辰掸了掸宽广的袖,建议道:“我们各退一步。我不以本体下凡,自封法力,算作凡人,便不违矩了。”
众神欲言又止,玄明君看了夏木辰一眼:“花蘅君,你能保证成功么?没了法力,天神与凡人无异。”
夏木辰想了想,道:“我需要有神相助。”
“既然如此,炘神殿愿相助花蘅君。”
夏木辰挑眉:“怎么,你要陪我一起下去?”
周燚冷眼以对,道:“遣天兵监视你。”
眼看又要吵起来了,一神道:“本君以为这未尝不可。只是,花蘅君降临凡世,很可能会失去踪迹,无法被天界找到了。”
“我尽我所能,若失败了,当凡间的□□死亡,我的灵魂自然会回到原来的躯壳。”夏木辰道,“就这样定了罢。天上的时间流逝得慢,不出几日,我便能回来。”
天君道:“准!”
夏木辰于是降临了凡间。
花蘅君的神躯在冰床上陷入了沉睡,灵魂则降临凡间。神躯不用了,夏木辰只能依附凡胎,瞅准了一人将死,便把灵魂附了上去。待附上身后,夏木辰方惊觉:“那些天兵怎么办?”
再观四周,一片漆黑。唯远处有粼粼波光,像是一条河水,四周种着参差不齐的树,落脚处是一个木屋,围着一圈歪斜的篱笆,几只鸡在鸡笼里歇着,还有一条大白狗看家。
“怎么不是黄狗……”夏木辰环顾四周,正值黑夜,万籁俱寂,他便就地睡了。
到了清晨,夏木辰摸清了附上身的人是什么情况。
此人名为洛素葳,在家中排老三。他有两个姐姐,分别名为洛素娉和洛素婷,以及弟弟洛素蕤。大姐已出嫁,二姐和母亲病逝,家里只剩下他、弟弟和一个半死不活的父亲。洛素葳昨夜本来应该因病死去,夏木辰的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活”了过来。
“出来!出来!干活了!”一阵吆喝声从篱笆外传来,夏木辰从床上直起身,嘴上应和:“来了!”
这一处凡世,四海八荒的凡人聚集在了一起,共同商议自救之法。他们原本想要寻找端木。然而苦寻不得,再视如今之险境,便转而打造天梯,妄想砍光所有围困他们的森林,做成一登天的梯子,跑到到天庭上去。
夏木辰走出木屋,洛素蕤怯怯地走上前来:“三哥……”
夏木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必跟着我了,在家照顾你……照顾父亲就好。”
洛素蕤比洛素葳略矮一点,他疑惑道:“……三哥身体可大好了?这几日你夜里日日咳得背过气,叫小弟好生担心!”
夏木辰心道:“你三哥真的背过气了。”洛蕤兀自道:“不如今天由小弟出去,三哥在家歇着罢。”
夏木辰止住他,沉声道:“不必,三哥已经大好了。这咳嗽嘛,本也不是什么大病。”
“可大夫说了,此乃肺痨顽疾……”夏木辰假装没听见,已飞奔出去了。
木屋坐落在一片林子深处。篱笆外的几个汉子一个个孔武有力,人高马大,然一看其面容便知其虚弱。见夏木辰走出来,汉子勾其肩搭其背,亲热道:“怎的今儿个老三出来了,你的肺痨大好了?老四呢?”
夏木辰笑道:“昨儿个我做了个梦,梦见天神赐福,今天早上病就被治好了。”
“神?”一个长发汉子松开了搭着夏木辰肩膀的左手,右手的斧头飒飒一挥,满不在乎,“我们这帮人身处水深火热中,神若慈悲,怎么不来渡我们?洛三,这个时候了你莫非还信奉天神?”
另外一个汉子头发短得参差不齐,反驳道:“我等这般诚心必能感动上天!说什么丧气话呢?洛三,你说是不是?”
夏木辰笑眯眯道:“正是。”
太阳光分外稀薄,落到泥沼的水面上,一股夹杂着草木香的恶臭升腾而起,滋味难以形容。几个人踩着断枝残叶,咯咯哒哒地穿行而过。昨夜夏木辰见到的波光,正是涓涓细流——但也是很污浊的。
一路下来,路程遥远,众人拨开树干,终于行至空旷的大地上。极目远眺,一派荒凉,却见高耸的木梯矗立于大地的正中央,遥远的天际露出了一点微光,白里晕染稀薄的黄,很快,微光扩大、扩大,半边天亮了。
夏木辰仰头看向参天的天梯,脸上肃然。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围着天梯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一个老者站在最中央,想必是领导者。
他举起一只枯朽的拳头,沙哑的声音如秋风卷落叶:“为了生存而奋斗!”
“为了生存而奋斗!”
突如其来的巨响把夏木辰震了一个哆嗦,他立即跟着众人一起喊,同时脑中思索:“那几个天兵很可能也附在了某个凡人身上,究竟是谁呢?眼前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哪里还有体力去造天梯?唉,造了天梯也是于事无补啊。”
老者姓黄,人称黄老。黄老说完了话,几位德高望重的人一一发言,很快轮到了长发的汉子,再是短发的汉子。夏木辰诧异,原来他们也算德高望重?
长发的汉子叫李光,短发的汉子叫张擎桓。李光义愤填膺地发表了自己为人类命运奋斗的决心,顺带隐晦地讥讽天界的无能。张擎桓慷慨激昂地表示自己将春蚕到死丝方尽,彰显信奉天神的决心,认为天裂实是天神降临给世人的苦难,天神必将看见凡人的诚意。他们的身后都站了数量庞大的拥趸者,原来他们象征了不同的信仰,凡人就此选择了不同的阵营。
接着便轮到了夏木辰。
夏木辰被黄老点名,全身一凛。他思索片刻,正色道:“我洛素葳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便会倾尽全力,助尔等……我等渡过苦海。危急存亡之际,神与人必当共渡。”
此言引得数人侧目,张擎桓若有所思地看了夏木辰一眼,李光直接嚷道:“洛三,你……”却说不出所以然。
夏木辰回复憨态可掬的模样:“我们开始干活罢!”
旁敲侧击一番后,夏木辰方知洛素葳在礼乐还未崩坏时为太傅,这个职业一向为人敬佩。那两个汉子也是老师,不过是武夫,一个教授射箭,一个教授御马。夏木辰在树林里就着浑浊的细水觑了觑洛素葳的长相,挺端正,只是大病一场,瞧着没什么精神。不过,现在“洛素葳”自是荣光焕发了。
所谓干活,就是砍树。一片森林被砍成了一个小荒原,凡人们立志砍完所有的树,这些自然远远不够。洛素葳以及一些凡人是文人,任务是削木头,砍树的任务乃武夫担当。
文人孟洛阳慢条斯理地削手上的一块大木头,慢慢道:“呵,奋斗?现在还能怎么奋斗?天庭上了又能如何呢?礼乐都崩了,活下来有什么用处,我们与那未经教化的原始人有何分别?再这样下去,孟某可受不了。”
夏木辰拿着木头,一直用目光打量天梯。在银天之瀑里,他已经窥见天梯的样子,却远不如现在这般壮观,一块块木头累积重叠,堆叠到泰山之高,这要耗费多少的人力?倘若一息倾塌……夏木辰摇了摇头。
“洛弟,”孟洛阳走过来,“你的顽疾痊愈了,为兄者分外喜悦。病刚好便来干活,我看得好生心疼。放下这块木头,让我来削罢。”
孟洛阳过分热情,夏木辰压下心底的不适感,微笑道:“那怎么可以呢?还是您放下,让我来罢!”
孟洛阳愣了一愣:“嗯?”
夏木辰直接拿过他的木头,削了起来。孟洛阳道:“洛弟,你怎么削得这般好,叫为兄者无地自容了。我记得四弟削木头最好了,你莫不是从他那里学了一手?”
夏木辰连声道:“对,对!我久病无聊,便学削木头,如此削得当然更好!”
孟洛阳欣慰道:“洛弟之拳拳之心一如从前,还是这么上进。”
夏木辰失手,把木头削缺了一小块,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削,终于将缺口削平了。孟洛阳一直守在他的身边,默不作声,夏木辰很不自在。孟洛阳开口道:“洛弟,你今天有点奇怪。”
夏木辰诧异道:“这话该怎么说?”
“素娉听闻你有疾,焦急得不行,可惜身子不便,不然早就去看你了。”孟洛阳看了夏木辰一眼,“洛弟竟不挂念她吗?”
夏木辰眼珠一转,丢掉木头,站了起来:“我正要问呢,大姐还好吗?姐夫,您可要看好我大姐。这样,再过几日,等活儿做完了,我与素蕤一同去看望她,如何?”
孟洛阳叹气:“不了,岳父病重,你们兄弟二人怎可到处奔劳?素娉有我看护就够了。”
夏木辰捡起木头继续削:“那只能劳烦孟兄了。”
建造天梯的工程到了最关键的时候,砍伐的树木也日与剧增,夏木辰削得尤其之快,待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他主动分担了别人的。众人都很感激,对他刮目相看。
天迟迟不大亮,时辰却已到正午。夏木辰回了趟木屋,此刻,按例众人应各回各家。夏木辰尚未进门,大白狗就汪汪叫了起来。夏木辰见这大白狗生得甚是可爱,忍不住摸了两把,洛素蕤跑出来,焦急道:“三哥,爹……爹好像要不行了!”
夏木辰双眼一瞪,忙道:“带我去看看。”
洛素蕤六神无主地领着夏木辰去了一间房,房里弥漫着药味和枯朽味。一个干瘪的老头病殃殃地躺在床上,嘴里喊着:“我儿素葳,素葳……”
夏木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您想说什么?”
“素葳,”老人眼里含泪,“爹快不行了……”
夏木辰诚恳道:“不会的,按时吃药,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当然,这话也只能起到安慰之用罢了。
老人还想说些什么,含含糊糊了半晌,精力不支,终是睡了过去。夏木辰替他捻好被子,叹了口气。
老人说的最多的,是三个字:“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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