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裂起,已逾数载。

    这数载光阴里,神明的法力几乎尽丧。凡人多半不再信奉天神,天神便也没有了功德。神龛被遗弃,香火已断绝,令众神无比惋惜的是:那些有成神资历的修道人不再修炼,转而重入凡尘,妄想助世人度过劫难。虽然无用,却可歌可泣。纵使狂风折断了希望的风帆,岸还在。哪怕错乱的四季凋零了美丽的花朵,总有新的芬芳怒放。一次次洪水闪电,未能劈灭凡人,他们依然汲汲以求地从一座山迁至另一座山,在废墟上建立新的家园。他们靠自己,不断寻找出路。

    虽说凡人不再信奉神明,可夏木辰的神力依然充沛。除了夏木辰不是一个“纯粹”的神明外,还有一个原因。

    相传花蘅君在还未成神时游历红尘,经过一战火纷飞的国度。楼船夜雪铁马秋风,遍地饿殍,江河中飘荡着浮木,原本澄碧的水波一片漆黑。人民满面尘灰,红艳的花朵不再芬芳,枯萎在了狼烟烽火中,青山不再碧绿,凄凉地笼罩在薄雾浓云下。旌旗蔽空,遮蔽了所有鲜艳的颜色。

    这是战争的常态,可花蘅君望着满目疮痍,多情的眼眸流下了一滴眼泪。那时他还年少,却已经有了神佛的悲悯。花蘅君喃喃道:“是处红衰翠减,怎不叹苒苒物华休……”多年后,这颗眼泪落在的土地上,战争早已停歇,已繁花似锦。当然不止夏木辰一神,真正悲悯的神,百姓不记得,土地也会记得,苍天也会记得。

    站在滚滚烈风中,一连串乐音自江逐手中拨出。待乐音终止时,江逐从容地抹去唇边一丝猩红。

    聂锦忍不住道:“不要逞强了!渡不了它们,本将便镇压它们!”话音落下,身后的鬼将立刻齐声一喝,以示豪气。

    江逐抬起手,厉声道:“万万不可。”

    聂锦“唉”了一声,看向江逐冷峻的侧脸:“我懂。现在怨灵太多了,光镇压没有啥用,还是得渡,是罢?”

    江逐缓缓放下手,只道:“多谢。”

    聂锦正欲再言,却见一众天兵乘着祥云来到了这风口浪尖上。为首的分别是夏木辰、什枝,和一位素未谋面的神官。

    聂锦面部稍冷了下来,淡淡一礼,道:“花蘅君。”

    夏木辰垂眸道:“白马将军……还有江大人,久违了。”

    天兵与鬼将一齐站在悬崖上。此地因地崩山摧而形成了诡谲的地形,不知又埋葬了多少生灵。

    江逐向夏木辰轻轻一瞥,尔后将目光投向远处。

    夏木辰身侧的神官上前肃然道:“多谢鬼界相助,替我等渡魂。”

    江逐的面容萧萧,遥望山河:“神君何必执着神鬼之分,如今世事沧桑,鬼界渡魂实乃渡己,算不得帮你天界。”

    那名神君有些讪然,却是无言以对。聂锦扫过夏木辰和江逐,适时对江逐道:“既然无事,我们即刻回鬼界罢。”

    江逐沉默地转身。正在此刻,方才不语的夏木辰却叫住了江逐。

    “江逐。”

    ……

    “别等了。”

    如果目光是风景,那么夏木辰的目光则是笼罩旷野的暮色,朦胧又明亮的双眸淌下两行清泪。聂锦惊讶地回头一望。这一望,自认为已百炼成钢的心出乎意料地“咯噔”一下。什枝亦被骇住,搀扶的手半晌没有伸出去。他们隐约预感到了什么,却谁也无处形容。

    在风急天高的此刻,聂锦不由显得突兀地忆起繁芜年岁里的琐事。江逐在凡间出了事,被鬼王关进了地宫,幸得大将军求情,这才被放了出来。江逐出狱以后,数次远离黄泉、就地渡魂,渡完魂后,却不引魂魄进入鬼门或通向光路,那么魂魄都到哪里去了呢?他曾发出过疑问,江逐不睬,他便向大将军禀报,大将军却气定神闲,只道一句“安心”,并道此事不必惊动鬼王。然而,每次渡魂——至少在聂锦知道的范围内,江逐总能碰见夏木辰。两人相顾无言。

    天青色的神袍宽阔,黑发如雾如风,夏木辰凝望江逐一动不动的背影,望了许久。终究,眼帘垂落,眼睫阻隔千山万水,再也不看一眼山河风光。

    许久,风里才传来一声回音:“……如你所愿。”

    江逐向后投去一眼,只见得天兵离去的白影,那抹天青色恍若被白帆拥护的青云,远去,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

    当年落羽君的羽化只是阻止了海水倒灌,却无法阻止天庭一天暗沉过一天。凡世的雷霆、闪电、暴雨日与剧增,鬼界上空终日黑气缭绕,哪怕鬼界住的都是鬼,也不堪重负呐!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位有占卜之力的星君近日为三界带来了致命一击:最后一刻,要到了。

    遥想千万年前,天界众神各显神通,到如今满怀萧瑟,死的死,伤的伤,法力散失的散失——前几日,玄明君率领玄明殿诸神抵御闪电,不幸羽化了。熙谐君力填沟壑,令喷薄的岩浆止息,终力不能支,化作萤火飘散在了天空中。前洛神殿首席侍神珠丹身负重伤,自知无救,遂自投汪洋,愿用尽残余的神魄永恒守护凡世的海域。炘神殿首席侍神高赤羽化,瑶神殿首席侍神简栀羽化,各神殿内仙君死伤惨重,大小神君中只剩下花蘅君、尧予君等不到十位神君堪可独当一面。大多数,已经与凡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鬼界的情况亦不佳。十将军战死四将,其中包括青霜将军,长老纷纷被反噬重伤,怨灵暴涨,已经快控制不住它们。碧水与澄江的水不知为何逐渐地漆黑,黄泉眼看就要崩溃!

    至于凡间,更不提了。放眼望去,土地疮痍,大片大片的空无一人。

    今日,夏木辰得到片刻的喘息,去了音仙子那儿。天裂之后,音仙子的仙音殿一直寂寥无人,古琴、玉箫、箜篌、琵琶、笙钟,人间哪得几回闻的仙乐竟无人问津了。夏木辰来到时,音仙子并未觉得意外:“如今有雅兴来这儿的,只有花蘅君了。”

    夏木辰轻轻地笑:“许久没有听到音仙子的乐音了。现在不听,以后或许再也没机会听了。”

    音仙子惨然道:“是啊。谁知灾难会不会在下一刻就来临呢。”

    偌大的仙音殿,晶莹剔透的琉璃瓦被繁茂的绿萝爬满,天色暗沉,琉璃瓦反射不出什么光亮,瞧上去只更显沉寂、荒凉。音仙子一身轻纱,步伐轻盈地跳起舞来。随着她的舞步,各式各样的乐器自仙音殿的四面八方飞来,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围绕于音仙子的身旁。音仙子的轻纱拂过古琴,古琴的弦被拨响;飘过琵琶,琵琶奏出美妙的乐章;气流吹过玉箫流过玉笛,它们也随之歌唱。如痴如醉的乐音抚慰了夏木辰疲惫的心,音仙子也找到了黑暗时光里的乐趣。

    一曲毕,夏木辰赞道:“这些音符仿若凝结成沙砾里的珍珠、干旱时的雨露,让我流连着不愿离去了。”

    音仙子飘然落地,柔婉一笑。夏木辰走上前去,伸出手拨了拨悬浮在空中的乐器,无不怀念道:“本君很久不曾碰过乐器。”

    “花蘅君何不借这个机会演奏一番?”音仙子以袖掩唇,脸上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我很期待花蘅君的演奏呢。”

    夏木辰欣然道:“好啊。只是,仙子不要嫌弃在下班门弄斧才好。”

    “这怎么会呢。”

    夏木辰选择了玉箫。待他将玉箫凑至唇边时,一道闪电陡然划破天幕,凄冷的寒风撞开殿门。夏木辰身后的天空像是被泼了墨的白色大海,也像翻滚的黑水中隐约透出熹微晨光,鱼肚白混着浓黑,闪电照亮夏木辰的脸庞,无端衬得夏木辰的一双眼妖冶风流,流露出危险来。

    夏木辰刚刚吹出第一个音节便顿住了,他笑了笑。这一抹笑冲淡了他的危险性,夏木辰道:“抱歉,我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不得不走了。”

    音仙子露出失望的神色。夏木辰续道:“本君向你保证,如果我赶得回来,还有机会,必定给你吹箫。可好?”

    音仙子不是执着于听花蘅君的箫声,她只是孤独太久了,想找个人说话而已。但灾难摆在眼前,任谁都知道孰轻孰重,音仙子只好点了点头。

    夏木辰来到松海山了。上一次是同江逐一起来的,那时风平浪静、海晏河清。转眼好景皆已零落,唯有草木持有自己的心性,不求美人折,纵使海枯石烂,也照旧生长枯萎,不断轮回。夏木辰迫不及待地走进松海山,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一路下来,松鼠精依旧热情,举止间却多了好几分小心翼翼。一松鼠精挂在夏木辰的臂弯上,问道:“花蘅君,你好久没有回来啦。外面好像变了,天许久都没有亮,月亮星星也不见啦。”

    夏木辰抱住这些可爱的生灵,声音宠溺:“它们被遮住了,终有一天会再度出现的。而我,我要去拯救三界啊。我可是天界的神官。”

    又一松鼠精爬至夏木辰的肩上,大尾巴吊在夏木辰的背后:“江逐也去拯救世界了吗?我们也好久没见到他了。”

    夏木辰托着松鼠的手紧了一紧:“好啊,原来你们这么喜欢他?”

    松鼠精们叽叽喳喳了起来。夏木辰走过熟悉的路,那座小木屋已近在眼前。松鼠精们心有灵犀地跳下地来,夏木辰却道:“朋友们啊!”

    松鼠精们一惊:“啊?”

    “我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夏木辰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要给你们留下礼物。”

    “什么?”“你要干什么去?”“不会罢!”

    夏木辰蹲下身来,招手道:“都过来,过来……”

    松鼠精一团团地凑了过来。夏木辰温暖地笑道:“我要所有的松鼠都过来。”

    松鼠精们呼朋引伴,很快,整个松海山的松鼠从各地飞奔而来。夏木辰抬头一望,只见树上挂满了松鼠,向下跳时,大尾巴蓬松如伞。松鼠精们蹲在地上望着夏木辰,这个情景老松鼠曾经见过,这意味着:花蘅君要渡给它们法力了。奇怪的是,从前它们兴奋不已,今昔却忐忑不安。

    “花蘅君……”有松鼠精在唤,“‘很久不会再回来’,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夏木辰不语,只是双手向上托举两团明亮的光球,光球照彻阴沉的山林,化作薄雾,再至浓郁,如汩汩的溪泉流向松鼠精们。松鼠精沐浴在春阳般的光明里,俱懒洋洋地舒展毛发,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直到光芒散去,它们如醉了一般,仍未醒来。

    待睁开眼时,充沛的灵力在每一只松鼠的体内涌动,年幼的松鼠精激动道:“花蘅君不愧是花蘅君,法力就是无边!永远不会枯竭!”

    “是啊!”“是啊!”“说得对!”

    年迈的松鼠忧心忡忡,暗地里道:“如今神仙大不如从前了,花蘅君会不会撑不住哇!”

    小木屋的门从里开了,松鼠精们齐齐看去,原来是不知何时走进屋里的夏木辰出来了。松鼠精们再定睛一看——夏木辰的手里握着一只碧箫。

    夏木辰扬了扬手里的箫:“这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松鼠精们大骇,夏木辰一向很宝贝这只箫,今日却拿了出来,他究竟是怎么了?

    夏木辰一刻不停地微笑,背在身后的手却微微颤抖。他已经承受不起一下子散去如此多的法力了,花蘅君也不再潇洒,不再从容了。夏木辰知道自己也许已经告别年轻了。深情地看着如家人一样的松鼠精,再怀念地凝望手里的碧箫,夏木辰缓缓道:“在我很年轻的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自负拥有凌云之志。当着师门中师兄长老的面,我用我手里的碧箫吹错了一曲而不自知。如今湛湛长空黑,乱愁如织,不堪回首。你们问我何时回来,我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也可能去了更远的地方……”夏木辰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压抑住声音里的情绪,“我想吹奏当年轻狂无知,错奏的一首曲子,曲子的名字叫《春江花月夜》。”

    有的松鼠精还记得夏木辰拜师离开的日子,有些松鼠精努力回想,什么也想不起来。小松鼠们只是认真地听着,不知所云。

    夏木辰举起碧箫,凑至唇边,闭上双眼。手指抬起而落下,气韵悠长绵延,清澈的箫声在万籁俱寂、唯余风声的松海山悠悠响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

    借着黑暗的掩饰,夏木辰轻闭的双眼流下两行清泪。他缅怀过去,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何以祭奠?以碧箫,以泪水。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月落复西斜。”

    “……”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碧箫的声音久久回荡在遒劲的松涛之间,不绝如缕,温柔地诉说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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