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钟声旷远,接连敲响。什枝数着数:“一,二,三,四……十!”十声,这不就意味着……花蘅君回来了!
什枝连忙站起身来,与此同时,瑶神踏进花蘅殿。什枝忙一礼道:“瑶神殿下。花蘅君醒了。”
路瑶轻轻点头,柔声道:“本上神从凡世回到天界。听闻十声钟响,便过来看看木辰。”说罢,两人不做寒暄,一路进入主殿。冰床上沉睡了一旬的夏木辰已经睁开了眼睛。
耳畔传来脚步声,夏木辰缓缓坐起身来,闻到一阵芬芳的气息:路瑶的气息。路瑶扶住夏木辰:“木辰,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现在可有不适?”
天界的一旬,在那处凡间可是近十年的光阴。夏木辰方从噩梦中苏醒,灵魂终于回到年轻的身体,抬手按住脑骨,却怎么也按不住疼痛,他沙哑道:“……我在凡间变成了一条狗。”
什枝凑近了,闻言十分震惊,道:“花蘅君,您作为一只狗,寿命好长啊。”
“……”夏木辰蹙眉道,“最后被一群饥饿的凡人杀的吃了。”
路瑶示意什枝缄口,轻柔地抚过夏木辰的背:“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夏木辰伸出一双手,在眼前看了看,捂住自己的脸:“我一败涂地。”
路瑶有心问其经历,见夏木辰这幅模样,只觉心疼,哪里还好开口询问。夏木辰突然抬起头,焦急道:“路瑶上神,鬼王也下了凡,他想要制造怨灵,他要屠杀!你们快去阻止他。”
路瑶一怔,什枝屏住呼吸,生怕刺激到了花蘅君——他从未见过花蘅君这般落魄的姿态。夏木辰看向什枝,续道:“天梯那边的凡人如何了?”
什枝立刻应声:“花蘅君,那群凡人已经放弃修建天梯了。”这回轮到夏木辰愣住了:“什么?”“他们把天梯推倒,把做天梯的木头抗起来,一路向北前进。到达北方后,他们马不停蹄地造了一艘船。看这个样子,凡人们已经换了一条路,想要北渡大海,效仿入蓬莱不复返的徐福寻找仙境了。”什枝如是道,“就我们谈话的时间来看,他们已经开船了。”
夏木辰目呲欲裂:“快——”说罢,剧烈咳嗽起来。路瑶不由分说地按住他:“木辰,你的灵魂还没有稳定,切勿激动。不要慌,不会出大事的,还有我们在。”
夏木辰的眼角淌下两道细长的眼泪,他含糊不清地喃喃,路瑶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只听得夏木辰颠三倒四地说着“痛不欲生”之类的话。
夏木辰是这么想的:为了这些凡人,为了三界,我连江逐都不要了,唯一的亲人与我反目成仇,我甚至还要付出我的一切!天呐,死亡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痛苦?我不想死,我想活着……不行,我不能怕,不要怕……
路瑶适时轻声安慰道:“凡人们终日饥饿,见到一只肥胖的小狗,很难不想着果腹。也是情有可原,木辰别怪他们。”
夏木辰长长舒了一口气:“您说得对,我没有怪他们。”他觉得自己缓过来了,直起身来,“木辰惭愧,让路瑶上神担心了。”路瑶微笑道:“没事。”
夏木辰走下冰床,什枝上前搀扶住他。夏木辰此刻的心思已飞至天界外:“不知江逐在凡间怎么样了。”想到这里,他握住身边的什枝,道:“你替本君前往北方,务必……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什枝领命,道:“那花蘅君,您……”
夏木辰一挥手:“我没事。你快点去。”
什枝立马奔出花蘅殿了。夏木辰不禁又想道:“江逐见到狗的惨状,怕不是要疯了……”
江逐此刻的确不太好。
鬼界的地宫是一个冰窖,幽深而寒冷。慕容祈停在了最深的一间狱前,望向里面的人,一贯表情丰富的脸上只剩下冰冷和阴骛:“你太令我失望了。”
江逐洁净的衣衫上布了点点暗红的血渍。闻言,江逐轻轻咳嗽一声,面容苍白,羽翼般的眼睫遮去眼睛的色彩,看上去如一双黑色的蝶,驻足在了澄净的霜雪上。
慕容祈看了江逐许久,江逐却始终没有出声。慕容祈发出一声不得满足的失望叹息,面无表情地说道:“日后不必看见太阳了。”
出了地宫,全身回暖,慕容祈沐浴在阳光之下,面容却依旧冰冷。这时,周苍雪来到了地宫。看见彼此,两人俱出乎意料。
“王君。”周苍雪上前道。
慕容祈的嘴角扯了一扯,眸子里流出怀念的味道:“难得见到苍叔的真容。距离上次一见,已经过了数年。而这三界,如今也变了。”
周苍雪淡淡一哂:“王君对江逐用刑了?”
慕容祈道:“不过略施惩戒罢了。”
“江逐于整个鬼界不可或缺,王君想要处置他,不得不慎重考虑。”
慕容祈乜向周苍雪:“你我许久未见,如今一见,大将军便又替祖父来教育本王了?之前踢了你一脚,你还在耿耿于怀?”
他指的是那年中元节的鬼宴上,一脚踢飞“绝”的事。周苍雪叹气道:“王君多虑了。”
“本王多虑?”慕容祈冷笑道,“北海边,江逐试图阻拦本王。大将军没有见到他那样子——当真震惊到本王了。亏得本王早早弃了洛素蕤的壳子,换做本体,不然,现在已经被他杀了去了!”
周苍雪尚未回应,慕容祈复道:“当年耗尽心力复活他,却复活了一个白眼狼。本王待夏木辰可算是好得不行,结果现在成了仇人。他们两个凑做一对,当真是极好。”
“仇人?”周苍雪讶异道。
慕容祈冰冷地笑:“本王道夏木辰不算个什么,想必他已经听进去啦!”
“……”周苍雪心知慕容祈时不时疯癫一阵,无可奈何,“我记得从前——你们最初相认的那段时间,你是很敬重你的哥哥的。”
“是吗?”慕容祈向前走去,“现在发现他不配,本王后悔了。”
周苍雪叫住他:“阿祈!”
阳光缱绻,慕容祈的背影很孤单。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只是固执地向前走,从不后悔。
周苍雪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了很久。回过神时,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周苍雪转身进入地宫。
大将军的地位一人之下,周苍雪有权出入地宫。顷刻,他便站在了江逐的狱前。江逐平静地抬眼,却见到一素未谋面之人,不由浮现疑惑的神情。
周苍雪道:“江大人,本将姓周。”
江逐收敛住诧异的神情,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沉稳道:“久仰大将军大名,江逐有失远迎。”
周苍雪补充一句:“本将这些年一直在你们身边。”江逐定定地看向他,迎着江逐锐利的目光,周苍雪从容道:“夏木辰临走前,我曾与他在梧桐台上见过一面。我就是绝。”
周苍雪等待江逐的反应,谁料,江逐第一反应竟是冷冷问道:“如此说来,凡世沂原,韦卫客栈听墙角之人,就是您罢。”
“……”周苍雪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你与夏木辰还真像。”
“夏木辰现在怎么样了?”江逐立刻问道。
周苍雪安抚道:“江大人放心,花蘅君已经归位。”
江逐至此才放下心来。又道:“北海那艘船如何了?”
周苍雪沉默片刻,道:“覆没。”
意料之中的结局。江逐闭上眼睛。“江大人放心,本将会替你向王君求情。”周苍雪压低声音,“本将同木辰的目的始终一致。”
江逐压下痛苦的神色:“……好。”
夏木辰在花蘅殿里坐了两天后怎么也坐不住了。情况再度恶化。天界没有四季,没有昼夜,一向神圣而光明,这是不变的真理。到如今,连真理都被打破了——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时候,天庭暗了下来。一道闪电划过整个天界,劈向天净海上空。平静的天净沙顷刻天翻地覆。“轰隆隆!”雷霆乍响,驻守天净海的天兵一望,骇然发现,天净海的海水竟然倒灌入天穹了!天穹上乌云密布,远方的海浪盘旋如扶摇直上青天,将天地勾连在一起。此情此景,可谓海天一色,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天裂在了天庭。
众神下凡的下凡,留在天庭的大多都是不能独当一面的仙君。花蘅君见状,不顾灵魂尚未修复,义不容辞地赶去天净海——到达目的地时,但见众天兵手持铁戟,排列成整齐的法阵。天净海的半空浮着一团耀眼的白光,射向四面八方,片片洁白的羽毛轻盈地坠落,像霜雪落在贫瘠的土地上。
夏木辰失声道:“落羽!”
落羽君要羽化了。
被白光包裹的女子回过头来,目光惊惶,在看到夏木辰的那一瞬安定了下来:“花蘅,你来送我了。”
天兵让出道路,夏木辰御剑飞向天净海半空。白光所到处,天界逆流而上的海水有了平息的迹象,浪花失去牵引,倒流回海面,激起了更大的水汽,无数雨点扑面而来,淋湿夏木辰俊美的面容,他的眼睛也越发湿润。
“落羽,你怎么会……”夏木辰的心在流血,“你为什么就这么……”
落羽君强自镇定道:“花蘅,我的背上画了一道枷锁,这道枷锁叫做‘誓枷’。”
“什么?”夏木辰大怒,“是谁强迫你的吗?”
落羽君忙道:“没有人强迫,我自愿的。”她的手不住颤抖,“但我没料到死亡这么快就到了,我不知道……”
夏木辰的眼眶红了,他自己亲身体会过死亡何其可怕,可他是不能这么对落羽君说的,只能极力安慰自己的朋友:“死亡……想开一点,所有人都会死的,我在凡间都死过两次了,这不过早晚的问题。”
落羽君流下眼泪,轻轻道:“对不起。”
夏木辰一怔:“为什么?”
“霓裳谷守阵时,我害怕,撤了手印,险些酿成大祸。”落羽君抽泣道,“我知道你知道了,成文君已经私下告诉我了。当年霓裳谷,拟宽替我承担罪责,我没有勇气站出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愧疚,当初要是勇敢一点就好了。我一直想要变得勇敢,可我始终做不到。”
“从霓裳谷返回天界后……我的法力便日日倾颓,如今,已经不剩下什么了。”落羽君勉强笑了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知道这是对我最好的惩罚。画下誓枷,也是为了赎罪。”
夏木辰漆黑的发洒在狂风中,他勉力抬起脸,大声道:“落羽,你不是生来为神罢!”
“……那又如何。”
“天裂将至,法力倾颓,是每个神明都无法避免的劫难,落羽,你又何必太苛求自己?放下罢,无执方得自在。”
落羽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有些凄凉,有些神往。
“花蘅,你未见洛神殿下陨落那日,五湖四海数道水柱攀天。洛神殿下从战场匆匆奔来,陡闻天裂惊变,殊无惧色,扬起银霜击出一道划破天际的弧度,仅以一己之力便平息祸患。她带着微笑平静地走向了死亡。这才是真神……我,我永远都不能及。”
夏木辰眼底闪出清晰的泪光,他压抑住痛苦,沉声道:“她生来就是神。而我们,我们……原是人,是人,怎不会怕呢?”
落羽神君怔然看向夏木辰,道:“花蘅,你也会怕吗?”
夏木辰道:“怎不会怕?我难过得要死,我情愿永远沉醉红尘,永远不……但既一朝成神,终究……神性多于人性。感到惧怕,不过是人性掩盖了神性。”
“但我们有何所惧?”他遥看远方,“试想,远方的天际出现了绚烂的霞光,花瓣围绕在身边,怒浪偃旗息鼓,此刻连天地都在为自己哀悼。怎么会寂寞呢,如何会寂寞呢?我的生命将与天地同寿,我的灵魂将与日月共生,我的眼睛将化作繁花永远眷念着这美好的世间。我便再也不惧。落羽,这便是永生了。”
夏木辰说着说着,自己也有了勇气。落羽君听着夏木辰的话,惊惧的神色从脸上淡去,白光愈来愈灿烂,落羽君真正地笑了:“我可以洗去罪孽,再见到拟宽吗?”
“一定能,当然能。”夏木辰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也随着落羽君微笑了。落羽的双眼分外明亮,看向夏木辰:“花蘅,我……你,你……”
夏木辰坚定道:“我心朝圣,亦复何言。”
无数羽毛刹那如花绽开,纷纷扬扬地落下,白光散去了,白光中的女子也随之散去了。倒灌的海水尽数落回水面,夏木辰回到岸边时,全身已经湿透。岸边的天兵亦是如此。
天兵的身后,一黑衣神君风尘仆仆地赶来,神色怔忪地站在原地。夏木辰一步步走向他,越过他。玄明君沙哑地开口:“……她死了?”
夏木辰停下脚步,头发贴在脸上,向下滴水:“放心。她不知道你的身份。她带着释然的笑化成了洁白的羽毛。”
玄明君向后趔趄一步,面上茫然。夏木辰踩着步子向前走,深深地低着头,经行处留下一串湿润的脚印。
夏木辰缓缓踏步,向凌霄殿走去。众神接连赶回天界,钟声正不住地哀鸣。夏木辰走得很慢,但一步步很坚定,带着悲壮的决然,他走进了空荡的凌霄殿。此刻殿上只有天君,以及零星几个前来复命的神。
“花蘅君?”天君沉重的脸上浮现些许惊讶。
迎着天君的目光,夏木辰单膝跪地,朗声道:“花蘅请求天君赐我誓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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