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开春了,就要上学。晏盈和晏知都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所以到了书院也没有争锋相对。事实上,只要晏知不来找她麻烦,晏盈是懒得理会她的。
她从前阅人无数,要成为学生中的领袖,除了极高的智商之外,还需要极高的情商。晏盈生来就有这样的天赋,并不觉得面面俱到、长袖善舞会很累,晏知这样的小女生在她面前就和一张白纸一样。
尤其是她现在还掌握了晏知最大的秘密——她喜欢上了太子。偶买噶,这要是还在现代,骨、科文学她先磕为敬。但此时的她只能默默吃瓜,等着事情发酵的那天。
崇文书院里的学生,哪怕是家境最垫底的,家里也有个小官或至少亲戚是个小官。这一点和隔壁的国子监完全不同,国子监除了官员儿子可以入读以外,还有全国各地学问好的士子也可入读。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穷人家或普通人家的男孩子也可以靠着考科举兴家,从而带着全家实现阶级的跨越,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读书是“没有用”的,至少不能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好处”或将来的好处。
就连崇文书院,让贵族家的女孩子们聚在一处读书,都是开国皇后的提议,才延续了下来。否则,即便是贵族之女,也只能待在家中请女教习来上课。
这样的现状,让晏盈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非常不习惯。她早就适应了男女同校、同等入学权利,在她人生任何竞争和合作中都是男女参半。
不习惯是第一反应,第二反应则是暗中下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改变它。我要让所有孩子无论贫富,无论男女都可以读书。
这个任务很难,或许比她要回到皇宫还要难。但她决定要做。
崇文书院和国子监的知识系统是类似的,同样分为经义和时务两斋1。
顾名思义,经义就是古代传下来的经典之学,其中义理对国家的治乱兴衰颇有些用。时务则是更注重实际效用,这就决定了经义斋与时务斋学习的书籍是截然不同的,也面向两种人群。
由于科举考试多考经义,讲究的是君子之学,仿佛只要你读懂了经典,就一定能做个好官。所以选经义斋的人多,选时务斋的人少。当然,学有余力或是不参加科举的贵族子弟也完全可以兼顾两斋。多学多用总是没错的。
当然,对于女子来说,没有晋升为官的考试资格,那么经义和时务似乎没有分别。但多数女子出于往后出嫁了能更懂夫君,和夫君琴瑟和鸣,吟诗作对,也多奔着经义去。
在时务斋的女孩子们,反而成了“异数”。
原主从前选择了经义斋,她从来不敢冒头,搞一些会被韩氏指责的东西。但晏盈可不怕她,她就要选时务。经义虽然也有一定的意义,但对如今的她而言,就没那么重要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从崇文书院的先生们和藏书阁中汲取这些新鲜知识。
没错,晏盈是个精力充沛的理科生。经义就有点像文科,时务则要经世致用得多,很像现代体系中的理科学科。并不是说文科无用,文科体现人文精神,对人心和时代都起着不可抹杀的影响,但理科能够更快、更高效地投入到现世中。
晏盈是个成熟的人了,从来没有非此即彼的极端想法。但她确实更喜欢理科,所以她第一天上学就找到了山长,提出要将自己选择的经义改为时务。
崇文书院的山长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女先生,不仅如此,身上光环还特别多。山长出身南郡谢氏,未嫁之时就是比家族中男儿更有才名的人,据说她曾经将谢氏收藏的所有书籍都看完了,还过目不忘。出阁后嫁入了同样是名门望族的河东裴氏,还教养出了一等一的儿郎。谢先生如今已经是知天命之年,但仍然声望不减,这才于几年前被盛情请了出来,担任崇文书院的山长。
谢山长知道晏盈,虽然她是晏首辅的嫡长女,却并不高调,她也不止一次看到晏盈那个妹妹欺负她。晏盈是个不掐尖、不冒头的孩子,谢山长也曾经为难过要怎么才能引导她想开一些,但如今看来,她好像是自己想开了。
“怎么忽然要改选了?”谢山长温温一笑。
晏盈在这位了不起的山长大人面前不敢倨傲,坦然回答:“学生想了解一下算学。学生想知道更多的学问,而不是囿于一处。”
谢山长心里赞了一声:好一个“不囿于一处”!看来这孩子是彻底想开了。这可不仅仅是在说经义和时务的学问之分,也是在说她自己啊。她的未来何其广阔,不应该只是局限在晏家的姊妹不谐亦或父母不慈中。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点头:“好,从今日起你便去时务斋吧。经义斋这边我会和你从前的夫子们说的。时务斋那头人虽少,但也免了很多纷争,也是些好孩子。”没准你们还能成为朋友。
晏盈执弟子礼拜谢山长:“多谢山长大人容学生任性。”
从谢山长的面容便能看出她从前的性情,“你这算不得什么任性。想当初我……”忽的意识到在学生面前,谢山长收住了嘴,又说,“时务斋可不止算学一门,还有农事、水利、墨学、律法、军务等等,你若有兴趣,都可学习。”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老师相信你无论学什么,都能学好。
时务斋与经义斋的位置,从一扇垂花门之后隔开,各走一道。
晏盈在这正好遇上了晏知和她的那些小姐妹们。
晏知不会故意惹她,但是给她添添堵总还是可以的。“阿姐,刚才的《诗经》课你怎么没来?夫子发了好大火气,再这样的话,你这个月考核结果会很差的呀。”
她说的话都是关心口吻,但又能品出“幸灾乐祸”。
首先,晏盈就算缺课,也不至于令“夫子”发好大火,一来她到底有个首辅女儿的身份,二来所有任教的夫子都极有涵养。这一点在原主的记忆中就有。而教授《诗经》的夫子,对晏盈一向很关照,让晏知嫉妒的恨。
原来已经上完一节课了。才让晏知有功夫出来。
晏盈懒得搭理她,就绕开她想走。
晏知却不肯善罢甘休,又堵在她面前:“阿姐!”
看来是非要她露出担心自己前途的模样才高兴了。
晏知的心思很好猜。她那些小姐妹们也差不多。
晏盈叹了口气,忽然大了点声,“阿姐的事你少管,管来管去你最惨。”
晏知:……晏盈她怎么变了个模样,现在说句话就能把她气得不行。可恶!
晏知气不过:“你真的不管夫子的话了么?不想在经义斋待下去了?”
崇文书院中的学生也有考核。分为月考、岁考和平时夫子们的打分。所以,如果换做是从前的晏盈,为了自己的分数好看点,排名出彩些,肯定不会让自己在夫子心里留下坏印象的。
但如今的晏盈,她怕什么?
晏盈浅浅一笑:“妹妹,阿姐以后就是时务斋的人了。”说罢,她直接穿过垂花门,往右边时务斋去了。
晏知:!!!
小姐妹们:!!!
晏盈她,怎么忽然就换了斋?那她以后还怎么拿捏她?
怼完晏知的晏盈神清气爽,老实说刚才挺没意思的,晏知那一套连“书院暴力”都算不上。等到了时务斋,她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哎呀呀,早知道就不和晏知耽误工夫了。这里可太有意思了啊!
时务斋的“教室”是一间蛮大的屋子,一进去就能看到四下的书架,摆满了各类书籍。分类明确,随时可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
晏盈只是随手一看,就发现了许多算学的书籍。
从前学习数学,知道《九章算术》《算学启蒙》,知道中国古人就已经创造出了璀璨耀眼的文明,哪怕没有西学的现代教育体系引入,在这片土地上古老的人们已经诞生了许多智慧。
原以为《九章算术》这些已经够让她惊叹的了,可这里,这书架上,还有很多同类的书籍。或许在现代已经随着朝代更迭而遗失,但这个架空的安朝,依然承续着这个时空的古老文明。她可以尽情阅读这些书籍。
时务斋里学生确实不多,如谢山长所说的那样。晏盈刚好看到她跟前就站了个拿着一本封面上写着《四元玉鉴》的书的姑娘。
这书她没通过,就凑了过去。
一心看书的女孩子总算注意到了晏盈。她目光在晏盈身上一转,“晏大小姐?”
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为什么选了经义斋的女孩会跑来时务斋而已。
晏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是我。我改选了时务斋,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斋的人啦。”说完,又指了指对方手里的书,“这本书讲的什么?”
“你说这个?”陆银兰还是第一次见有姑娘也喜欢算学的,额,其实她们时务斋的姑娘一直都很少,而时务斋可以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就和大学专业分流一样,大家各自奔着喜欢的去了。
陆银兰于是有点小开心,既然晏大小姐也来了时务斋,没准可以拉着她一起钻研算学呢。志同道合的伙伴,她也很想有的。
于是她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这是朱大家写的《四元玉鉴》。里面有些东西很有意思,你看,有四元术、垛积法……”2
社牛晏盈一点刚认识的膈膜都没有,就凑过脑袋去,和她一起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她算是明白过来了,四元术就是多元高次方程列式与消元解法,垛积法是高阶的等差数列求和。和现代学习时先引入方程和数列概念的教法不同,这些书都是先用具体的事例引人入胜。
朱大家从这些生活中可见的数理联系中发现这样的解法。非常有意思。
晏盈没一会儿就和陆银兰混熟了。陆银兰当然比不上晏盈社牛,但晏盈诚心交好,陆银兰又想为算学领域留一个志同道合小伙伴,所以两人很是投契。
“银兰。”就在这时,上课的夫子走了进来。“你将今日的习题分发一下。”
陆银兰小声对晏盈说:“这位是教算学的兰夫子,很厉害的。”
时务斋里姑娘只有三十来个,可所学的内容颇多,每一门课都由不同的老师授课。学生少,有些夫子甚至是从国子监调过来身兼两职的,就会让两边学子一同上课,算学不是,但律法和军务是。
晏盈是新来的,兰夫子心里有数,便先让晏盈介绍了一下,又鼓励其他学子引着新同窗一起学习。
下了课。晏盈就和自己的新朋友陆银兰一起去膳堂吃午饭。
她已经知道陆银兰是什么来历了,她是陆皇后的亲侄女,靖远伯的女儿,身份算挺高的了。可惜她志不在那些高门小姐普遍爱的经义上,而是算学,于是一头扑进时务斋,再也没搭理过经义斋。
经义斋因为女孩子多,自然就会出现分派系的问题,常常就有一些矛盾,但这种情况在时务斋是没有的。能够跑到时务斋来坐冷板凳的姑娘,大多有自己独特的喜好,所以才被其他人视作“异端”。
据晏盈的观察,时务斋的女孩子们都各有各的事要做,单说志向,可比只知道宅门闺斗的晏知她们强多了。
快走到膳堂,陆银兰正和晏盈说着自己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忽然就被一个人喊住了。
“银兰,我娘又病了,你能借我一点银子么?”来人是个面相清秀的姑娘,难以启齿地说出了自己叫住人的原因。
因为是和陆银兰有关,晏盈不好插手,只在一旁看着。
陆银兰语气平静道:“我借给你三次了,你三次都没有还给我。”
因为正值吃饭时间,很多人都在路上,正好围观了这件事。
叫住陆银兰的是顺安侯府的表小姐唐紫音。她母亲是老顺安侯的庶女,嫁人后夫君早逝,又无恒产,只得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寄人篱下。
唐紫音和陆银兰在刚入学的时候,关系尚可。她知道陆银兰家境好,古道热肠,并不会吝啬借钱给她,在母亲生病之时就找上了陆银兰帮忙。而陆银兰果然借给了她。
陆银兰也知道她们母女在顺安侯府处境不太好,所以能帮的她也就帮了。银子是她自己省下来的钱,从未找父母要过,她觉得自己有支配的权力。
但之后唐紫音变本加厉,又找她借了两次,每次都将自己的处境说的艰难,说她阿娘快要病死了。而实际上陆银兰亲眼见到唐紫音将她借去的钱买了首饰,买了衣裳。
所以这一次,陆银兰不打算再借了。
唐紫音自知在崇文书院不讨喜,像她这样的身世,在这里自然是最底层的。要不是她那个舅舅指望着在书院里读两年书的她能卖出更好的身价,只怕也不会给她机会读书。
她想着,这个时候人多,陆银兰再怎么讨厌她,也不会在众人面前推脱她。反正她名声已经是这样了,得了实惠才最重要。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唐紫音更加有恃无恐:“银兰,你就再帮我这一回吧。我保证是最后一次,我阿娘真的很需要这一百两银子。”
她清秀的脸上隐有泪水。围观的女孩子们就有心肠软的已经开始替她说话。
“是啊。陆大小姐,你出身好,不缺这点钱,紫音可没有你这么走运。”
“银兰,你就帮帮紫音吧。不是有句话叫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么?”
“紫音真的好可怜啊……银兰就不能讲讲同窗情面么。”
……
听着这些对话,晏盈立刻意识到不对,她正想说些什么,就见身侧的陆银兰动了。
“不。我不想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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