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上隐约可见昔日红柒,残垣覆盖上了白雪,连成了一条弯曲的白线。牌匾早已砸落在地,字迹也已模糊不清。庙中只剩枯草,神像香案上尽都落满了灰尘。荒废了得有些年头了。
大门处踏入一个蓝衣公子,手持一柄长剑,负手而行,不观面相也知是个俊俏人。
城东郊外破庙,没走错啊。怎么不见人呢?左瞧瞧右瞧瞧,楚洛确实没看见人。思索片刻后打开嗓子朗声喊道:“楚洛特来赴约,阁下还请出来相见。”
片刻后终于有了回音。
“这儿呢。”神像后面走出个人,还是昨日那身打扮,只是手中多了一把剑。
那人似是刚睡醒,边伸懒腰边向楚洛靠近。
楚洛先他一步跨近他身前,推出几寸剑刃,抵上他的咽喉,“不论阁下想谈什么,在此之前,不妨先说说昨日为何私闯我将军府,”略微加重些力道,再用点力便要见血了,“有何目的。”
那人看了一眼抵在命脉的剑刃,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早就听闻大将军赵戍之女楚洛,剑法精绝,乃同辈翘楚。如今一见,倒觉得有些过誉。”
“是吗?那阁下有何高见。”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那人伸出两指抵上楚洛的剑鞘,在楚洛的注视下,缓慢而有力地推开剑刃,“公子的剑,许久未有精进了吧。”
看着楚洛眼中短暂闪过的惊讶,那人笑得更深了。
他没说错。楚洛不得不承认,即使她每天花在练剑上的心思不少,可是除了原地踏步,不论速度还是技巧,没有一丝进展。
楚洛放下剑,拱手微笑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在下,”那人拱手回礼,“陌临。”
庙外起了一阵风,青松上的积雪滑落了一些,与地上的积雪相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冬日的寒风最是冷冽,刮在人脸上生疼。庙里的风略小,却还是吹动了两人的衣摆。
楚洛此刻才想起好好看人家的脸。
也不知他那句诗是不是夸他自己的。不似京都贵族子弟,这人的打扮看着倒像是个江湖侠客。额前有些微的碎发,风吹动时刮到了眼上,一双眼瞳像浓墨似的,薄唇微勾起些弧度,笑得温柔又有礼。
楚洛收起自己□□裸打量的目光,开门见山问他道:“陌公子接连两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就为了点出她‘名不副实’吗?虽然那些虚名楚洛从未在意。
“公子可否看我耍一套剑。”
完全莫名其妙,楚洛心里忍不住腹诽道。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让自己看他舞剑?直接说不就行了。“凭什么,本公子没兴趣。”故作矜持的板着脸侧过身,不去看他。
陌临却并未在意她的拒绝,自己退开几步。
利剑出鞘,发出尖锐的鸣响,持剑者似乎还有意加重了力道。
没过几招,楚洛已经无法将视线从陌临身上离开了,因为这剑招很熟,她曾经日日不间断的练了好几个月。眼前这人,剑招走势比她要慢,但是威力比她的大了不止一点。楚洛突然觉得,困惑自己许久的东西,好像散开了表层的迷雾,让她不至于再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碰壁。雾后的东西更是诱人至极的美味,不断吸引着楚洛向它靠近。
突然闯入的剑尖让陌临有些乱了章法,好在他反应及时,挽回了局势。
楚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在想什么,只是盯着他的招式,一分一厘也不愿错过。挥舞着自己手中的长剑,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把能想到的招式都招呼到陌临的身上。
渐渐的,楚洛感觉到自己的剑变慢了。陌临在影响她,或者说,他在引导她。这样的想法让楚洛不免有些气愤,自己极致追求的,难道一直是错的?
等到陌临抽身离去,楚洛的脑子里依旧很乱。举着剑立在那里,动也不动。
“你没有错,”陌临见她呆站着,率先开口道,“只是太过固执。剑术一道深不可测,‘快’只是其中一门。你这样固执的求快,不行变通,终究会困于原地、止步不前。”
陌临就像是教导走了歪路的孩童,一脸平静的负着手站在那儿,低头看她。
良久,楚洛才终于收了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所有的躁动,“你到底是谁。”
陌临再次拱手,“家师当年在剑道上步入困境,不希望一身绝学后继无人,曾将本门‘凛苍剑法’赠与赵大将军,如今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楚洛闻言看向他,皮笑肉不笑,道:“陌公子今日来是为了讨回剑谱?”
“并非为此,”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既是赠与,徒弟又哪里能无故讨回,“只是看公子受困,想帮帮忙。”
楚洛抱着双手,一扬下巴,“说说看。”怎么帮忙。
陌临笑了一下,道:“这个不好说,公子不妨自己体会。”
楚洛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让我走慢招。”
刚才陌临耍剑她也看见了,同一套剑法,不同的速度威力也不一样。或许,走慢招才能真正发挥出凛苍的极致。不,不止凛苍,其他的剑法亦是如此,只是楚洛从未试过。她已经困在原地许久了。
陌临没说话,但已经表达了他的看法。
楚洛眼珠子转了两圈,心境豁然开朗,笑得弯起了眼睛。
“喂。”
陌临看着她,一时愣住了,“啊?”
楚洛继续道:“你一直在这里住吗?我可否找你练剑。”
赵戍不练剑,对剑术钻研不深,能为楚洛做的也只是搜罗一些剑谱,能教她的很少。莫九练的是刀,也不习剑术。楚穆倒是练剑,但他连自己都打不过。思来想去,也就眼前这个最合适了。
陌临觉得他似乎不该答应,但是看着楚洛带笑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同意的,一时间自己也乱了。
楚洛可不管那么多,听见他应承下来,立马就高兴了,“那我明日再来找你,一言为定。”说完就走了。丢下陌临独自一人在风雪中呆愣。
这日楚洛刚同陌临练完剑回来,踏进院子便撞上了自己等候多时的老父亲。
“站住。”赵戍沉声叫她。
楚洛听话地站住了,拿着剑朝赵戍行礼,“父亲。”
赵戍走近她,目光先是落楚洛手中的剑上停留,之后才看向她的脸。摆着当父亲的架子,严肃道:“这几日去哪了,你母亲都找不见你。”
楚洛晃了晃手中的剑,嬉笑道:“练剑呢。”
“练剑在府中也可以。”赵戍俯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碰上什么好事儿了?这么高兴。”
楚洛一直憋着笑,憋了一会儿憋不住了,就拿手捂着嘴,但还是止不住上扬的嘴角,眼底的笑意更是挡都挡不住。楚洛的确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这些天跟陌临一起练剑,收获颇丰,有了不小的进步,自然高兴。
“父亲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楚洛放下手,微笑着问道。这已经是她现下能展现的最得体的姿态了。
赵戍看她不答,也没继续问。挺起身板,摸了一下她的头,转身往里走,楚洛则跟在他身后。
“后日就是年宴了,今日也无甚重要的事,索性早些回来。”走了几步,赵戍又道:“明日不许出府了。这两日你母亲也劳累,别让她不省心。”
“女儿知道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让她‘省心’些。可是……“父亲今日心情不好吗?”都不怎么说话,总感觉怪怪的。
赵戍仰头无声叹了口气,脚下步子不停。
楚洛见状也就安静地跟在后头。等快把整个将军府都逛完了,依旧不见赵戍停下来。楚洛逛不下去了,快跑两步上前张开双臂拦着他,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赵戍看着她,满脸疑惑,眼神里透露着询问的意思。
楚洛僵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仰头笑着道:“父亲看我练剑吧!女儿这两日有奇遇,进步了不少。”
赵戍闻言果然露出些笑意,“是吗?什么奇遇啊。”
“父亲先看了再说。”
说练就练。楚洛手中剑鞘一扔,翻身落入园中。银白的剑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衣摆随着脚下步伐摇曳,带起一阵微风。楚洛说了‘不少’,那就不可能是‘一点’。一套‘凛苍’耍得行云流水。她可前前后后又练了好些日子呢。
楚洛收剑回身。赵戍开心的脸上都快笑出花儿来了,点着头朗声赞道:“好!比之前的都好!”几日不见,他的宝贝女儿又让他惊讶了。楚洛遇到瓶颈他是知晓的,本以为会困她一年半载,没想到短短几天竟有如此大的进步。让他意外的是,楚洛没有局限于过去,而是另辟蹊径。
赵戍想着她之前说的奇遇,便道:“看来你遇上了个好师父。”
楚洛却立马反驳道:“才不是师父!”
“既教你剑术,那怎么不能说是师父?莫非人家不乐意?还是你不愿叫?”想到这点,赵戍觉得以自己女儿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苦口婆心教导她道:“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怕是教了半日,叫声师父也是当的。再说你也学到了不少。”
楚洛一口气憋在心里,进不去出不来,硬是憋红了脸。那人不过与她一般大的年纪,打死她也不愿意叫。“他……那人与我一般大,我……我们……”楚洛支支吾吾大半天,师徒那是不可能,不过……“朋友,他是朋友!一个能切磋剑术、一较高下的良友。”楚洛正经道。
“跟你一般年纪,还能一较高下?那倒是个人才。”赵戍摸了摸下巴,问道:“男孩女孩?”
“男孩啊。父亲你问这个干嘛?”
赵戍笑着说:“军中就缺这样的人才啊。能让你这么夸他,想必功夫谋略都了得。其实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只是你母亲身体不好,也不敢跟她说,怕她伤心,这要是能认个义子也不错嘛,好继承我的衣钵。”
赵戍想得倒美,楚洛可不干了,一下子变了脸,“女儿也可以继承父亲衣钵!女儿也可以上阵杀敌!干嘛还要义子!父亲要是认了义子,就没我这个女儿!哼!”楚洛一跺脚,连剑都不要了,转身就跑。
说到底楚洛还是个孩子,发脾气也没那么多复杂的理由。赵戍也意识到逗弄过头了,楚洛向来心气儿高,打小又跟一群皇子混在一起,从来没觉得自己不如男子,自己这话真是踩在她幼小的心窝上了。楚洛很快就不在他视线内了,他也没追上去哄哄,因为他说的也是心里话。
若有一天赵戍战死沙场,将军府的荣华富贵纵使足够她们母女二人后半辈子无忧无虑,但却是没人能处处护着她们了。
冬日的天总是暗的快,赵戍一直在园子里站着,等天完全黑了才离开。街巷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满街的喜庆把暗沉沉的天都映亮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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