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被谭夙拉着走进雾霭中了,商隽迟还在吵吵着要问个究竟:这浓浊的白雾是怎样才能做到的?莫非是当年自家师父云霄仙人赐福给了谁,对方凭借仙人馈赠,练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功夫?好过分,同样身为云霄仙人的弟子,为何自己就做不到?
他这样叽叽喳喳的闹,谭夙没有理他,并非是被他闹得不胜其烦,反而是因他的闹腾,心里莫名的有些欢喜……这孩子,如今是越发有了鲜活气息了……
碍于白雾阻隔,影响了视线,即便二人并肩而立,商隽迟却无法看清此刻谭夙的表情,是以,他也并不知晓,对方如今脸上是带了轻松而悠闲的笑意……
谭夙想着,从前倒是不见这孩子有如此泛滥的好奇心啊……
从前同自己修养在山中时,这孩子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无所用心的样子,让他学什么他倒是学得挺快,但就是学得不够真诚,不够卖力……可气的是天赋使然,即便是不真诚不卖力了,他依然可以学得很好……超乎寻常的好……一想到这里时,谭夙的笑容越发温柔……
自己老早就知道了,这孩子天赋极高,若非先天不足,本应是更有一番作为的。
于这嘈杂的尘世间,匆匆的数十年,他本应能随心所欲的去做一些事,再吃一些苦头,慢慢学会用他自己的目光去发现,以他自己的标准去看待,凭他自己的判断去衡量……哪怕这一过程中,他会被人利用,被人中伤,被人诬陷……但至少,那是他清醒的,自主的,心甘情愿的选择,纵使深陷泥潭,纵使背负骂名,至少,那会是一条他自己走出来的路,是属于他的,虚度的、丰沛的、喧嚣汇聚的人生……
尽管在自己看来,那样繁花似锦又充满了虚与委蛇的一生,热闹与空虚同在,悲欢离合过后,最终化作黄土一捧……这便是人人都会经历的结局,他也不该是个例外。
原本,自己会远远的看着他,看他如何过完这一生,歌舞升平随他,作茧自缚随他,惊涛骇浪随他,怎样的选择都是他的咎由自取,自己就算有遗憾,有感念,却绝不会出手干预……
遗憾的是,所有畅想过的,关于这孩子的未来,在他出生那一刻,都已戛然而止了。
因为自己的出手,至今他还留有一命,但那也只是至今,一旦自己对他袖手旁观,他就决计不可能再过活今晚……
自己是他的主宰,他一定是知道的,正因如此……这孩子,清醒得太早了……
他觉得活着了无生趣,也就没什么上进心……
因为即便费力争取来什么,也不是他自己可以把握的……毕竟寿数受限,他随时可能会被人家掐断生机……
你信我……
我不会……
这样的话,若是自己告诉给这个战战兢兢的孩子,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进去……
这些,就是自打商隽迟拜入自己门下,让自己一直感觉遗憾却又忍不住会窃喜的心事……到底,这孩子是货真价实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他的喜怒哀乐,都是因自己而生,他的全部人生,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若是离开了自己,他的生命立马就会枯竭殆尽……
可是……
为什么,我的心里会在想这些事……
在迷雾中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或许是最期盼的,或许是最恐惧的……如此,方可诱得入阵之人沉溺其中,迷失自我……白雾幻阵,乃是自己当初为云霄宫总坛设置的护法大阵,可惜云霄宫弟子道行有限,只能于雾霭弥漫中暗藏刀枪剑戟,仅凭利刃伤人,而更深层次的操控能人心的杀招……因他们的技艺受限,当初是始终无法施展出来……可即便如此,依然可保云霄宫安然百年。
也不知是谁,如今总算是参悟了自己当年的阵法奥秘,将这一杀招运用起来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中招的竟是我自己……
所以,我竟然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就为了替这孩子延绵寿数,我已经变得这样不堪一击了吗?
若我已经受困至此,那么这孩子,还不得……
咦,此刻才惊觉自己手中人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掌控,谭夙立即抬掌要将这白茫茫的雾气震散,哪知自己一催动掌力,那白雾竟越发聚集在周身,再是用尽力气依旧挥之不去,将自己纠缠得严严密密……
真是活见鬼了!
自家孩子走丢了,得立马寻回来啊!
相较于谭夙焦急万分的心情,商隽迟这边,一直都挺平静的……
事实上,并非是商隽迟自己挣脱了他的掌控,而是他对商隽迟松了手……
在对方松手的瞬间,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原来自己早就被他管教得习以为常了,但凡是脱离他视线的事,自己根本不敢去想更不敢去做,所以,如今一和他分开,自己就会开始彷徨……接下去该怎么办呢?如果不站在原地等他先早过来,自己摸索着去探寻一条道路,这样做了,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够依赖他,然后就要和我生气……下意识的,商隽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应该独立自主的承担一些事了,哪怕他从来都是自己的主宰,至少现在,自己和他失散了,就该自己拿个主意出来,倘若身边没有他在,自己最该做的是什么事呢?
从前,自己不是挺会自己拿主意的吗?在还没有拜入师门之前,自己那时候是挺无忧无虑的啊,有爹娘,有师兄们……有那么多对自己好的人,他们任自己予取予求,只要自己开口了,什么想要的都能要到手……那时候,想要什么,都是自己来做主的,不就应该是那样的吗?
直到那天晚上,在自己五岁生辰前一天的晚上,爹照常把自己叫到枢机库的沉星园里,说是要考核自己练的那套孤鸿剑法是否练得已经足够熟练……
起初都是正常的,爹耐心很好的在陪自己拆招,来回过了十招往上,突然他一剑挑下自己手里的木剑,商隽迟愣神之际,正想以告状相威胁,然后,就看到他将他自己手里的木剑也扔掉了……嗯,这是什么情况……
在商隽迟纳闷时,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爹拔出了他的佩剑,然后面带微笑的将那剑尖抵在自己胸口上:“孩子,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就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迎接了这个突兀的局面,商隽迟看着自己的亲爹,用剑抵着自己,对自己道:“我这就一剑将你的小命给了结了,也省得你活着受罪!”
那神情语气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虎毒不食子啊!自家的亲爹,一旦狠毒起来,岂是老虎可以媲美的?
商隽迟一下子就被吓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爹,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竟要杀我?”
“你放心好了,杀了你之后,以你娘的脾气,是绝对会替你报仇的,到时候你娘把我杀了,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在黄泉路上得个团圆吧!”
说这些话时,爹是面带笑容的,就像是在问他喜不喜欢吃糖葫芦一样,和蔼又温柔。
商隽迟哭得稀里哗啦的,本想靠上去好好求一求,对方怎么说也是手把手将自己拉扯大的亲爹啊……“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要杀我?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可想了吗?我们一家三口,非得要同归于尽吗?”
“那是确实没办法了!”爹遗憾的摇着头,他目光里的温暖和疼惜依旧,然而剑尖所指,不为所动,“孩子,你觉得爹平日里对你不够好吗?你是爹的亲骨肉,这世上,爹唯有对你娘和你是最为看重的,不到万不得已,爹如何舍得取你性命……”
“可是我还不想死啊……”商隽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大声哭喊出一句话。
爹也配合的蹲下身子,遗憾的看着他:“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你能拜在云霄仙人门下,否则……”
人家是故意欲言又止的,可那时候,商隽迟哪能想得那么多,如同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的嚷道:“那我拜在云霄仙人门下就是啊,为什么我们一家人非得去死……”
可爹却担心他的诚意不够,故意问他:“云霄仙人从不轻易收徒,万一他不收你,你说该如何是好?”
商隽迟带着哭腔道:“如果不拜入他的门下我们一家人就得去死,无论如何我都会拜他为师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明天要是见到云霄仙人了,你可得好好表现啊……”会出此下策实属无奈,要不是怕自家孩子明天不肯乖乖就范,他也不会来这么一出。
“啊……”明天就能见到了吗?商隽迟一时有些疑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是上当了……但在低头看了一眼抵在自己胸口的锋利宝剑后,商隽迟把心一横,斩钉截铁的表示,“是!”
是啊,那之后,自己就抱着要不死全家,要不拜恩师的心态,战战兢兢的投身在了云霄仙人门下,一晃就到了现在……
商隽迟早已知晓了,当初亲爹在劝服自己拜师时说的话,并非全然是在诓骗,倘若自己五岁那天没有成功拜入师门,如今他们一家三口的坟头上,是不知长了多高的野草了……
而如今这个江湖,因为枢机库掌印易主,不知又会生出何等的波澜……
所以,自己至今活着,于家人,于江湖,都是何等幸事……商隽迟这么自以为是的想着,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不是已经决定要给彼此一个解脱了吗?就在毁掉云霄宫之后,还给他一个自由,往后再没有一个病弱的弟子来拖累他,也好叫他……
“贤弟,你在哪里?”
听见谭夙开口呼喊自己,商隽迟赶忙回应:“我还在原地的,没敢乱走……”
是啊,根本就不敢……
再向前迈出一步,就会担心他再也找不到自己……
这样一个迷阵就能把自己和他分隔开,往后,世间还有更多的“迷阵”会将他们彼此隔绝开来……终归,还是自己太弱啊……即便他松开手,自己也能紧紧将他抓住……要是自己可以做得到,要是自己能有那样强势的力量,那该有多好……
这一时的不舍,不过是个牵绊,往后自己的确没有几年好活的……自己是如此的弱,与其在最后,被他忍无可忍后丢下,还不如自己果断一点,做出个了断!
随着谭夙的靠近,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白雾越发淡薄清澈……他是用了蛮横的手段,不惜破坏这个阵法,他也要将人尽快找回……如此行事,势必又要折损他的修为……每次都是这样,总是他付出甘愿付出,来将自己留住……
所有的维系,仅仅源于他的心念未断……
既然如此,既然自己已经不想活了,那还有什么可含糊的……莫非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时,自己还要贪生怕死的弱到最后……
果然,最无法忍受的,从来都不是被他所束缚,而是……为何自己和他相较,是这样的弱小……
还是不配啊……
不管有多努力,还是差得太远……
那一簇火焰霎时自商隽迟的掌心盛放开来,火光肆意,娇艳绚烂,似一朵盛放的红莲……
此刻,自己将那道壁障冲破,所为做到的,绝不只是……
谭夙眼见前方火光弥漫,下意识想到他又是在乱来了,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那一簇盛开在白雾中的火焰转瞬间化作了一条势如破竹的火龙,在雾霭沉沉中仿佛是腾云驾雾一般迂回穿梭而来,凡是那火龙经过之处,雾气化作雨滴洒洒落下,好不神奇……
在白雾彻底消失之前,谭夙已冒雨走到他的面前:“你果然在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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