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他这一声兄长,阁下便多了顾虑……”
当日,看着对自己费劲游说的淮王,谭夙道:“是啊,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我不高兴了不理你便是,可今时今日,要是我家孩子不高兴了,那才叫我愁的……”
淮王不死心:“阁下也知道,我没几年可活,无法对你永久攀附。”
谭夙看看他,还是没有松口:“我家孩子生来命苦,我便是要为他做一个安稳的打算,不管谁都不能误了这打算。”
淮王听得一愣,随即便没再强求,只是在转身离开时,颇为不忿道:“不愧是那枢机库的掌印,舍得把自家孩子送给人做消遣。至今都没给你弄死了,也是他命大……”
如此出言不逊,其实也是试探。
淮王尤记得当年与对方相遇,对方身披白光神明一般出现在濒死的自己眼前,对方说过自己虽然身世坎坷却是命中有一子,在此子降生之前,自己就算遭受如何苦难但命不该绝。
这些年每逢危难,对方皆会出现,然而,这一次出现,淮王看着他身边带来的人,心中有了些盘算……若他始终孑然一身,水泼不进,针扎不穿,可这时,让自己看到了他的弱点,一旦善加利用,岂不是……可淮王的满腔欢喜此刻落了空,为了判断今后对方是否还会再照拂着自己,他只得说话激了对方一下,好在,对方大人大量,完全没有往心里去,想来是自己在他心中依旧有些分量的……
“所以,他当时一定是软话硬话都对你说过的,对吧?”在出了淮王府邸许久之后,商隽迟窝在谭夙肩头,一边啃着自家便宜兄长不知从哪里抓来的一张饼,一边开启了自己对某些事的分析。
自家孩子猜到了大致情况,但自己与淮王的渊源,却不是谁轻易能想到的。
“这下我们出来了,兄长爱带我去哪里都好,我反正就老老实实的跟着,兄长说什么便是什么。”
嘴上是乖顺着,商隽迟心中是另一个打算。从不依附于谁,也不让谁来依附,自家便宜兄长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这回虽说是拒了淮王的请求,但不为人家的请求,自家便宜兄长本来肯答应做这事,到底会是什么事?
明知自己身体这副境况,自家便宜兄长不带着自己赶快寻个安宁之处疗愈身心,却带着他出来横冲直撞的,看来这事,是与自己的生死息息相关啊……是吧,在自家便宜兄长看来,莫非是有什么能比自己更重要的?
“你想什么呢,怎么连吃口东西都顾不上了?”眼见自家孩子低头发呆,谭夙柔声催他,“你先填饱了肚子,没什么急事,别想多了。”
商隽迟点点头,大口大口将那饼给咽了,又咕噜几口喝下了谭夙递过来的一杯茶水,自家便宜兄长的云霄幻境里,真是想什么就能来什么啊……
谭夙寻思自家孩子该是吃好了,正打算对他透露那么小小的一点,其余由着他去猜好了,商隽迟就已经舔舔嘴道:“兄长,虬人之乱,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做个了断了?”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自家孩子这料事如神的,自己竟是想瞒他什么事都不行!
见他一脸震惊,商隽迟谦虚道:“没什么,我就是心里想着啊,究竟是有什么大事是需要惊动我兄长才能摆平的,想来想去就那么几件,本打算一件件说出来,总有一件是能撞上的,哪知道我运气就是这么好,说的头一件就蒙对了。”
“是吗?”谭夙将信将疑。
既然让自己说中了,商隽迟顺势问他:“虬人祸乱,正邪壁垒,还有嘛,就是五国一统,兄长是打算一件一件的办呢,还是办成这一件你就收手?”要是他想一件一件的办,商隽迟唯恐自己无法奉陪到底了,要是他就想办成头一件,商隽迟倒是有个奇招,就不知道他肯不肯听了。
谭夙听出点弦外之音:“怎么,你那三师兄的事你就这么上心?连带着应楚的事你也想去管一管?”
“兄长这是什么话,好好的说这些干嘛?”自己从不曾拈花惹草,他这正室地位毋庸置疑,怎么有事没事就给自己添堵?
“我还提不得了?”想到自家孩子定是因为接连接触到某人这才有了灵光一闪,谭夙心里不是滋味。
“是啊,提不得!”想来也是自己不善表达,自家便宜兄长才动不动就要计较,这时候自己就该懂事一些,给他说得干脆利落些,“兄长分明是最心疼我的,怎么句句话离不得某人,要是某人对兄长而言这么重要,我可就顾不得兄长的宏图大计,非要将他宰了才算数。”
谭夙听得一笑:“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小家子气,若是叫你师父听着了,可要被你气死。”话虽如此在说,还故意端出了架子,但他心里却是受用的。
商隽迟回嘴:“能教出我这样徒弟,师父也大气不到哪里去……”
“好厉害,这几天下来,脾气见长呢!”从前这孩子对着自己唯唯诺诺,如今这般口无遮拦的……倒也是透着机灵!
眼看人家一点不生气,那翘起的嘴角证明如今他还挺欢喜,商隽迟噗嗤一下笑出来:“承让了!”
“你……”谭夙嗔怪看向他,心知自己这下在自家孩子面前是没什么威慑力了,便笑道,“好了,不管是师父还是兄长,你总算是要留一个的,气死了师父,你连兄长也不想要了?”
“什么嘛,还不是你自己小气……”商隽迟随口数落着他,他虽一再纵容,商隽迟也不敢太放肆,改口又说起正事,“这回我们对上的是孤山族人,兄长,你这孤山的祖师爷,也不知事到眼前了会不会下不去手?”
“走正道没有捷径可言,急于求成只会走上歪路,为了一时的成效,将来却要付出千百倍的代价,这就是傻……”谭夙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商隽迟,“你可不能那样啊!”
商隽迟被他看得心虚,犟嘴道:“人家那是没见识,又不是谁都和我一样能投个好师父。”
“可我看你这样子,是越发不听师父的话了。”若换了从前,自己说什么他是不敢不从,可现在彼此更加亲近了,谭夙不想还对他摆架子,就要力争个以理服人!
“那好吧,我尽量做到。”商隽迟没有张口就对他敷衍,哪怕自己的话他听着不乐意,商隽迟也没改口,“我没在哄你,真的只能尽量,到时候要是人家没个章法,我为了不让兄长吃亏,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人啊一旦成了虬人,便不能再按常人常理去推测他了,若是你看他受苦好不可怜,好心肠自己放碗血去接济他,他解得了一时饥肠辘辘却根本不会念你的好,他只会想着,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趴在你脖子上把你喝得滴血不剩……
这便是在幼时遭遇虬人时商隽迟的切身感受,那时候,虽然惩治了帮凶息年衡,却放走了虬人,那时候商隽迟就在想,这笔账,迟早是得算的……
谭夙无奈:“听上去倒是我在拖你的后腿。”怎么说起来像是自己妇人之仁了。
“是吧,所以兄长不能擅自做主,有什么得和我商量着来,省得到时候我又做什么吃力不讨好的事。”这话一说完,商隽迟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一把朝他扑上来。
谭夙被他结结实实这一扑扑得整个人面红耳赤,着实也是舍不得将他推开,就有些羞涩地伸手将他一抱:“嗯……”
商隽迟才不会傻到认为这是他答应自己了,不过就是这一刻他太害羞了,说不出多余的话来,未来有的是需要斗智斗勇的!
就这般静静地抱了他许久,商隽迟只觉怀中人如此温吞老实,动都不敢动一下子,也不知是他太过害羞还是怎地,商隽迟本想使坏逗他几句,却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忍心来……想来是自家便宜兄长独自承受过百年凄冷,这下终于有个温暖怀抱了,所以才会对自己依恋太深……
是啊,对他依恋太深,可又岂止于此,商隽迟哪里能想到彼此间曾有过那些深刻的往事,他更无法想到,此时此刻,于谭夙心中,徒然升起的,便是那个长久以来都未曾实现过的奢望……
那个奢望是:若能得此常伴,惟愿足以。
传闻中,邪道第一门派云霄宫中有一件至宝,宝物名为云霄伞。云霄伞由金玉堆砌而成,价值连城,可之所以被称作价值连城却并非为着那金玉,而是因为伞里住着一位云霄仙人。
每逢云霄宫供奉之日,在这一天向云霄仙人诚心祈愿,若是机缘得当,云霄仙人便会依照这位有缘人的意愿对他赐福,或是赐予他无上神功,或是赐予他无尽财富……
不过,就算你足够机缘得到了赐福,意外收获了无上神功或是无尽财富,但你也不一定有将这神功、财富守住的本事,要不是遭人抢了,要不是被人害了,要不就是为了将这神功、财富看守住而迷失自我走火入魔,反正受过赐福的人大多都是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那如今自己得了云霄仙人这样一位兄长,从此他只守着自己不再任性的对谁胡乱赐福了,这也算是自己身为名门正派弟子为江湖的安定团结长治久安做出的卓越贡献了?!哎,就是自己牺牲这么大,终归是无法一直守着他,往后自己不在了,他可得怎么办呀……
谭夙发现自家孩子怎么又是笑又是叹的,就问他到底怎么了,商隽迟哪敢把自己心里想的都给他说呀,只得就虬人一事发出了些许感叹:“我就是想啊,待人真诚也得将心比心,当年我被那虬人公主给掳去了,兄长为着大局考虑没有为难她,那时我就想,迟早有一天,兄长是要替我出头的,只要我命够长,一定能看到那天。”
“你这孩子……”那时候你就有这些鬼心思?
“是啊,我不这样想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那虬人被你们放走,哪怕因为这事惩治了息年衡,一个息年衡就能完事了?”说起旧事,商隽迟依旧义愤,“那时我就想,我师父这么看重我,怎么舍得让我遭罪,之所以放走那虬人,一定是还有别的打算……总不至于师父看重那虬人更胜过我吧,这绝不可能的!”
“你说的对,自然是没这种可能。”自家孩子,莫非是有什么能比自家孩子更重要?只是,因为是自家孩子,为着他好,自己就不能太惯着他了,天道在上,总有属于他的责任需要他来承担,“只是,我们行事不能一味任性妄为,凭着本事,仗着实力,有些事是可以洒脱一些,但是有的事,却是不得不慎重。”此一时让你随心了,往后你回归正位,可是有得受罚的。天雷加身,不是闹着玩的!
商隽迟点头称是:“兄长说什么都对,毕竟阅历摆在这里了。”也就是你过往失败经验太多了吧,每次你任性赐福,被你赐福的都没有好下场,所以你才管我这么严!
谭夙听着这话透着打趣,严肃对他道:“哼,我们先说好了,你这次可不许再冲动行事,要是还像之前送嫁一路这样,我就要教训你了?”
“只要人家不乱来,我绝对不乱来。”为了增加自己话里的可信度,商隽迟不惜举了个例子,“哪怕是巴掌呼到脸上,我都可以一动不动任人打任人骂……”
谭夙如何听得这话,当即表示:“不行,要是被人欺负到这份上,你该动手就动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嗯,我都听兄长的。”商隽迟就知道他听不得这个。
谭夙又补充道:“不过,我还是不赞成你遇事就想快刀斩乱麻,这样的做法容易伤及无辜……”你若伤及无辜,天道将这一笔笔都给你记着,不会放任你的。
商隽迟卖乖道:“好嘞,兄长说的都对。”你说的对也不一定听你的,事急从权嘛!
“你哟,怎么能让我这么操心?”自己所担心的这孩子是没法懂的,谭夙又不想真的训他,只得弱弱地叹了一声。
还不是你太爱管这管那的,就是个操心的命!心里这么想来着,说出来的话却是:“好吧,我改,我尽量改,兄长觉得如何好我就如何改。”
谭夙笑道:“我也知道你改不了……”这么几世纠缠下来,你若是个任我肉圆捏扁的,也不至于现在这光景了。
“这个……”商隽迟本想和他争辩几句,反正是闹着玩嘛,可是见他目光温柔的看向自己,商隽迟终是不忍心闹他,就头一歪将他抱紧了,“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好,若有那个机会,若是能让我多活几年,让我有机会与你比肩,那该有多好……”这就是痴心妄想,商隽迟自己也知道,就算自己是个长命百岁的都不可能做得到与自家便宜兄长比肩,更何况是现在这样……要死不活的……
听到他这句话时,谭夙几近失神……
“我一直仰望你,妄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与你比肩……”
最近一次听到相同的话,是在那个时候了……
那还是红儿经历过焚身之劫被自己以血豢养终于化身为黑鲤之时。那一日,红儿照常在忘途山的山泉间游来游去,等着自己去日常看顾,却听得有人风言风语,说是天君怪罪忘途山不肯奉旨出征魔族,要命雷赟神君前来问罪。
这话纯属是胡说八道,红儿却当了真,不顾得自己尚未养出完全模样,一意孤行飞天一跃,承受着蜕变的剧痛化出了红龙之躯……好在自己当时及时发现此事,将红儿来拦了下来,否则这孩子就直奔天庭去找天君要个说法了!
因为是奋力出世,以至于化身之初便是命脉不全,被奉则戏称为娘胎里带了伤,一辈子都是治不好的……就这一时莽撞,造成了终身无法治愈的伤痛,自己得知此事,心疼得不行,可自家孩子却是满不在乎:“若是师父你有个好歹,将我养得白白胖胖也不过是人家的盘中餐罢了,还是这样好,我终于不用被养在塘里,往后事事我都会出力的,绝不辜负师父的悉心栽培,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到我们忘途山的头上来。”
奉则听到这声师父,挑眉笑看他一眼:“哟,这回是定了个师徒的名分呢!”
那时的红儿可谓是在世新生,往日记忆不复存在,他不想红儿面对自己时有所负担,便在红儿询问彼此关联时擅自决定了这个师徒的名分。
对此,奉则一再嘲笑他是自作自受,可他却觉得,只要红儿在自己眼前就好,是什么名分有何打紧!
哪知道,偏生就有那毫无眼力的,竟把歪主意打到了忘途山来,还恬不知耻,指名道姓的说要迎娶……
他哪里能允许此事发生,正要发作,就发现当事人比自己更激动!
当时红儿招呼不打一声就杀到了魔族去,靠着自己送他的许多法器,杀得对方鬼哭狼嚎的。魔君见来者如此蛮横倒也没见生气,反而笑呵呵道:“你来得正好,省得还要费事迎娶,你主动送上门来再好不过!”
“红儿!”
红未正要出言讥讽,却见自己师父追过来:“师父?”好吧,算这魔君狗运太好,这次放他一马!
他径直上前将红儿擒住,以免红儿轻举妄动,见这孩子一脸不服,他道:“这孩子我会带回家好生教育,魔君请自便吧!”说这话时,他紧紧将自家孩子盯着,看也不看魔族众生一眼。
魔君寻思自己不说点什么好像就太没面子,当着这么多老少子民呢,也不能太被无视了吧!
“尊上……”
魔君才开口,就被他轻轻的两个字给打发了:“退下!”
这两字一出,哪怕是魔君本人也被逼得后退两步,其余道行太浅的是直接跪到了地上……
“哇,师父你好厉害!”红未见状对自家师父更是仰慕。
他冷哼一声,拎着人就走。
回到忘途山了他才对自家孩子展开教育:“你是没长脑子吗?你跑去魔族做什么?现成人家要逮你,你倒好,自己把自己送过去……”
知道他一定会训自己,反正每次被他训红未都是不痛不痒的,这次也一样,听他训了一阵,红未插嘴:“我就是去拒绝他的,谁稀罕嫁到魔族去啊,他是魔君又如何,嫁做魔后怎及得上与你比肩!”
他被这孩子说得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自家师父耳朵不好使了?看上去他这白嫩少年人的模样,竟是外强中干的?果然还是岁月不饶人啊……红未心里坏坏地揶揄,嘴上确是给了句实话,“我一直仰望你,妄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与你比肩……”
“与我比肩,未必是件好事……”
红未哪里知道他说这话时是怎样的心思,想当然就道:“那也绝不可能是坏事!”
他听得心中一软,双手捧起自家孩子的脸,认真问:“红儿,你这话是真心的吗?”
至于吗?他这样审问自己!红未心里嘀咕着,眼见自家师父脸颊绯红,红未还以为他老人家是在魔族出手过度,伤着元气,所以脸色异常了,这下哪里还敢造次,赶忙答应:“那当然!”
听到如此回答,他一下子耳根红透,想着自己与这孩子的名分,似乎也是有了要改一改的必要了……哪知道,天意弄人,眼瞅着就到了现在,虽然自己从师父改为了兄长,可别的什么,哎,还需从长计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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