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明靠在塌上,长发披散,好容易来的几分睡意被搅散,面上恹恹。
“谢停如何了?”凤明问。
景恒取来灰兔缅绒长毯,披在他肩上,回答说:“皮外伤不打紧,只是烧得厉害,膝上还淤青着,恐落下病根。”
“胡御医怎么说?”凤明不自觉抚上膝盖。
磋磨人的法子总是很多,罚跪看着很轻,实则最容易落下病根,仿佛在骨头里埋了一根毒针,每逢阴天下雨就扎着痛。
景恒瞧在眼里,心疼更甚,他握住凤明的手:“会好的。”
熄了灯,躺在床上,凤明知景恒很在乎谢停,便说:“明日我传谢双鸿来问话。”
谢双鸿是谢行、谢停二人的父亲,在户部任职,三品侍郎。
景恒道:“兄弟间小打小闹,犯不上。”
谢行敢把谢停打成这般,谢双鸿必是默许的,谢停既脱不了谢府,深宅后院里的事,公然出手总归不妥帖。他们冒然出头,只会叫谢停更难做。
“只盼他谢行这辈子别走暗巷。”景恒抱住凤明,习惯性的拍着他后背哄他睡觉:“待我寻得机会,非得他头打掉。”
凤明眯着眼嗯了声,慵慵懒懒,没当回事似的。
把谁谁头打掉是景恒常说的话,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谢行的头竟然真的掉了。
户部侍郎谢大人的嫡子被杀了!
死在闻鸳客栈小花娘的床上,头首分离,那没头的身子还搂着花娘,头却挂在了谢府门前。
好多人都瞧见那颗头了。
双目怒睁,可骇人了。
不过此时,这事没传进宫里,景恒尚不知晓。
今早醒来,凤明就有些咳,咳嗽的太过剧烈会连着肺一起疼,凤明咳出经验,一直压抑着喉咙间的痒意。
景恒很是紧张,也顾不上去看半死不活的谢停,急匆匆去小厨房烧了碗甘草雪梨汤端来。
“可是受了凉?”景恒把汤端到床前,不许凤明下床:“既病了,就好好养着。”
雪梨汤点了蜂蜜,又清又甜,温度不烫,正好入口。
凤明喝下一勺梨汤:“许是天气转凉,不碍事的。”
很奇怪,景恒好像总知道凤明喜欢吃什么似的,这梨汤甜淡正好。
凤明口淡,偏偏宫中的御厨把糖和蜂蜜当做好东西,放的时候下手极重,凤明吃了二十年仍吃不惯,其实他是爱吃微微甘甜的食物的,只是这个度极难把控,就是拿了糖罐让他自己加,他都调不到刚刚好,也就放弃了。
也懒得因为这些小事单独传道旨意下去,为难御厨们,不爱吃便索性不吃了。
景恒给他做的吃食总是刚刚好,多一分浓重,少一分寡淡。
就像这碗梨汤,他很喜欢。
于是与喝药不同,凤明这回没一饮而尽,拿汤勺舀着梨汤,小口小口饮。
景恒很是欣慰,梨汤就是要慢慢喝止咳效果才好:“我叫双喜择了罗汉果泡水,今日不可饮茶。”
凤明抬眼一顾:“管到我头上来了?”
“不服管么?”
“随你。”凤明胸口发闷,又咳了几声:“今日谁找都回病了,有事都叫汪钺去办。我歇了。”
说罢便卧在床上,阖上眼。
景恒把碗接过:“我搂你。”
“别起腻。”凤明眼都不睁,抬手准确阻挡了景恒上床的动作。
景恒摸了把凤明的脸解馋,不情不愿:“好罢。”
景恒转身去小厨房端了剩下的梨汤,点蜂蜜时手一顿,记起谢停不喜甜食,便把蜂蜜放在一边,往汤里扔了两片姜。
待他到时,谢停早已醒了,脸上顶着道鞭痕。
谢停不像凤明似的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边吃饭。
瞧着比凤明精神多了。
谢停一挑眉,配着脸上的伤,露出几分痞。
景恒也挑眉:“谢星驰,你那嫡兄,是不是嫉妒你右脸长得好,怎回回都抽这边。”
谢停摸摸脸,光棍道:“两边一样好。”
“我瞧着也差不多。”景恒笑:“难不成他是左撇子?用左手执鞭打着顺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停背后冒出一身冷汗。他埋头喝粥:“谁知道。”
景恒把梨汤往前放了放:“我亲自做的,你尝尝。”
谢谢停看了看瓷碗里飘着的姜:“姜汤?”
“姜梨汤。润喉去热,刚好对你热症。”
谢停端起碗喝了一口:“怎还有股甘草味?”
景恒掩唇轻咳:“咳咳,发热伤肺嘛,预防咳嗽。”
谢停很好糊弄,信了,拿起碗敬他:“谢了。”
二人说话间,庭院中吵嚷起来。
只听双喜道:“吵什么吵,不知道主子病着呢?”
一人道:“大理寺卿求见督主。”
“你家督主今日不见人。”景恒打开门:“甚么大事,急得一天都等不了?”
那人终于瞧见个能主事的,忙跪下道:“出了大事了!户部侍郎的儿子死了,模样惨得紧,凶手一刀毙命,是个绝顶高手,大理寺和刑部恐难应对,请咱们厂卫帮忙呢。”
但凡是个会拿刀的,只要到了大理寺嘴里都是‘绝顶高手’,景恒没当回事,只是问:“人家儿子死了,你着急忙慌地做什么,又不是你家亲戚。又不是多大的事,督主病了,叫他们自个儿先查着罢。”
那人叩首,心说要不是你那跟班的亲戚,他倒也不急。
“起来吧,我这儿没这那么多规矩,下次站着回话。”景恒说罢,一转身,却见谢停正站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吓他一跳。
谢停问道:“哪个户部侍郎?”
那人抬头,见是谢停,不敢隐瞒,强行做出几分难过模样:“谢百户节哀。”
景恒转过身,吃惊道:“谁死了?”
那人答:“谢侍郎家嫡子,谢行,昨夜死于闻鸳客栈。”
景恒与谢停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诧异。
嫡兄暴毙,谢停伤也养不成了,急忙回府奔丧。景恒不放心,请汪钺跟着。
汪钺指了指自己:“我?从二品东厂子颗掌班、司礼监秉笔太监,去跟着个六品百户?”
景恒扔过去锭银子:“够不够?”
汪钺单手接过,颠了颠,十两。他没说够,也没说不够。
景恒岂能不懂,又扔过去一锭。
汪钺把银子抄在手中,抛起又接住,两枚银锭叮当作响,发出好听的声音,汪钺满意极了:“好事成双,小爷替你走这一趟。”
景恒翻了个白眼,早知钱能收买,他何必和汪钺勾心斗角。
汪钺拿钱办事非常痛快,戴上官帽就要走。
朝峰无奈,另点了夏阳几人跟着,嘱咐道:“旁人问就说查案。”
汪钺停下,手中不断抛接银子:“不管查案,查案另算。”
“加钱,加钱,”景恒追出来:“给你加钱,务必把谢星驰看顾好。他嫡母失了独子,会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汪钺伸出手。
景恒推他:“快去吧大哥,你是我亲哥,我还能赖你账?”
“谅你不敢。”汪钺边走边说:“我可当不起你哥,你说话口无遮拦,我还想活命呢。”
朝峰也只装耳聋。
东厂专职缉查,监听百官言行,就景恒成日这嘴,若较起真来,早该抓起来下了大狱。
督主也不管管。
汪钺万万没想到,景恒竟一语成谶。
谢府办丧事,门前挂着白纸糊的灯笼,牌匾上坠着素色锻花。
才一入灵堂,谢停话都没说一句,就被谢府下人半请半押到谢行棺前,让跪着守灵。
汪钺瞧那薄垫子,微微皱眉,谢停腿上还有淤伤,这么跪上三天,腿多半要废。
这京城中谁人不知汪钺是凤明的心腹。汪钺一皱眉,不敢说京城抖三抖,但要谢府颠倒乾坤却是不在话下。
谢双鸿见到汪钺,不敢怠慢,亲自迎上来。他恍若老了十岁,一夜间竟生出许多白发。
“有劳汪公公亲自前来,”谢双鸿同汪钺见礼:“贼人猖狂,缉事厂神通广大,追凶一事还劳您费心。”
汪钺不闪不避,直接受了一礼:“谢大人节哀。东厂职责所在,且待我先瞧过令公子。”
谢双鸿点头让开,不忍看棺中爱子,别过头去。
大理寺与顺天府的人也在,他们先简单将案情说给汪钺。
只听大理寺官员说:“下官正在排查与谢行有旧怨、过节之人,如今尚无眉目。”
这是最根本的,合该这么去查,汪钺随口问:“你叫什么?”
那人答:“下官大理寺丞陈川流。”
汪钺上前三步,还没瞧见棺材里头,就听见一阵哭闹喧嚷,他转身去看,只见一位穿着素衣的夫人,被婆子掺扶着出来,直奔谢停而去,口中还喊着:“好你个谢停,谋害了嫡兄,还敢回来,来人!拿他去见官!”
众人皆是一震,谢双鸿也没料到自己的夫人会当众指认庶子,他上前道:“夫人,你伤心过度,怎糊涂了?”
谢夫人不管,只哭着指向谢停驰:“我儿死的冤,必是他这畜生心生怨恨将他杀了!”
谢停跪在地上像个木头沉默不做声。
混乱间,陈川流上前问:“谢夫人何出此言?”
谢夫人含泪哭诉:“昨日他们兄弟二人争执,谢停顶撞嫡兄,我儿不过教训他两句,他便怀恨在心,凭借一身好武艺,将我儿谋杀了!”
谢双鸿皱眉,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谢停。
陈川流大惊:“夫人不可妄加揣测,庶子谋害嫡兄乃是大罪!”
谢夫人看了眼身边的婆子,那婆子上前一福:“非是揣测,为大公子换衣时,我们在公子手中发现了这个。”
只见那婆子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帕子,幽幽展开,帕子中间赫然躺着个带血的袖扣。
“正是二公子飞鱼服上的袖扣!”
汪钺的目光从袖扣上移开,看向顺天府的官员,皮笑肉不笑的问:“顺天府办案竟这般懈怠,物证还要死者家属来发现,成何体统?”
顺天府那官员担待不起这罪名,跪地道:“汪公公明鉴,谢大公子头身分离,原是谢府下人人先发现了头,就去了闻鸳客栈寻大公子尸身。顺天府赶到时,尸身已然让谢府的人接走了啊。”
发生命案,第一现场本不应轻易挪动,但死者家属极不可控,抱着尸体哭的,抬着尸体去请大夫的,什么没有。
尤其这谢行,死在妓院,若身体就搁在那儿任人查看,谢府岂不颜面尽失。
顺天府已然扣下了当场的花娘。
这名花娘被打晕了,谢府接走谢行时花娘还晕着,谢府众人只当她也死了,未多加查看。那花娘也是好运,要是醒来看见一具无头尸搂着自己,还不吓疯?
不过据那花娘说,谢行睡下时可没穿什么衣服。
汪钺没想到真让景恒说中。
昨夜谢停发着高烧倒在东厂门口,东厂中多少人都瞧见了。汪钺不觉得他还有能耐拖着病身翻出去杀人,心中有了偏向,自然觉得那妇人污蔑,他使了个眼色,叫夏阳去拦那妇人,四名厂卫将谢停护在身后。
“既如此,还不速速将谢停带去东厂审问,”汪钺睨了眼夏阳:“带走。”
夏阳闻言扶起谢停,似押实扶,拖着他往外走。
陈川流道:“大人留步,此案涉及锦衣卫,还应将人押在大理寺才是。”
“锦衣卫又如何?”汪钺勾起唇,似笑非笑:“你说东厂徇私?”
陈川流忙道不敢,朝谢夫人看去。
谢夫人拉扯着,不许东厂的人将谢停带走,她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大,到底越不过厂卫去,便尖声唤道:“来人!”
汪钺冷眼看着,直到谢府下人与厂卫对上,才不紧不慢地的说:“谢府公然阻挠东厂办案,是想造反吗?”
谢双鸿顿然一惊,大喝退下,朝汪钺一偮到底:“不敢。”
谢夫人盈盈下拜,垂泪道:“大人有所不知”
汪钺懒得听她攀扯:“我是不知,你既有冤情,便去东厂说罢。”
汪钺转身:“带上这位夫人和谢停,走了。”
谢双鸿阻拦道:“汪公公,内子无状,冲撞了公公,只是她一介妇人,如何去得东厂?”
汪钺微微偏头:“谢大人多虑,正是妇人才更该去咱们东厂。东厂内俱是宦官,您尽可放心,尊夫人如花似玉,去了顺天府、大理寺,您才该担心呐。”
谢夫人大惊失色,谁人不知东厂是龙潭虎穴,去了九死无生。
她独子死了,她如今年过四十再难有孕。谢停就成了谢双鸿唯一的儿子,不是嫡子也胜似嫡子。她将谢停母子捏在手心中近二十年,怎容他们爬到自己头上来?
她哥哥在大理寺还算说得上话,她本想泼些脏水,把谢行送进大理寺,叫他悄悄死在那儿,做出畏罪自尽的模样。
谁知东厂忽然插手,因果倒置,竟成了她要去东厂,汪钺对谢停回护明显,她若去,焉能有命回来。
汪钺不管那许多,东厂做事,何须旁人指摘。
他骄傲如只斗胜了的孔雀,昂着头,一指那婆子:“都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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