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宸一跃而成最尊贵的亲王,王府络绎不绝,连婉仪大长公主和玉河公主都相协而来,拜见这位嫡亲皇叔。

    都是一家人,免去许多繁文缛节,坐在听雪阁中,同景文宸夫妇一道叙话。

    玉河公主是庶出的六公主,她刚死了丈夫,妆容简单,只钗支素簪,衣裙淡雅,披风都是玉色蜀锦的。

    婉仪解了狐毛满绣牡丹裘:“六妹妹清减了许多。”

    玉河浅笑:“劳长公主记挂,玉河一切都好。”

    玉河夫家是虢国公嫡子温让,温让好色嗜赌并非良配,二人并不和睦,温让去岁患了唠症,拖了一年到底病死了,如今玉河一人在公主府住着,应是更自在,只不知为何眉间染愁,反倒没什么精神。

    到底是死了丈夫,婉仪心中感叹。

    四人闲话家常,一道用膳时,婉仪问:“怎不见恒哥儿?”

    景文宸端起茶:“逆子贪玩,成日不见人影。”

    “还小呢,大些就好了。”清河道。

    景文宸摆手:“过了年就十八,哪里还小,整日里没个正形,叫人操心。”

    淮安王妃嗔道:“你见了儿子便横眉冷对,还怪儿子不爱回家。”

    婉仪笑道:“正是呢,一晃眼十三皇叔的儿子都这般大了,还横眉冷对,我真真想不出是甚光景。”

    玉河也笑:“十三皇叔在宫中时,便是出名才好性儿、好人,如今也学会冷着脸训儿子了。”

    婉仪与玉河辈分虽比景文宸小,但论岁数,婉仪还更大几岁。

    婉仪道:“我瞧着恒哥儿就很好,本想给他说门亲事,他却说已经定下了,不知是哪家的?”

    景文宸与王妃对视一眼。

    “拧不过儿子愿意,”淮安王妃侧头微抚鬓角,叹道:“不提也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间打打闹闹做不得数,他是亲王世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攀附的,婶婶若有相看好的,去请了皇上旨意也未尝不可。”婉仪一听,心思活泛起来:“驸马家有个侄女”

    玉河打断道:“长公主,恒哥儿父母尚未阻挠,您何必跟着着急,满腔好意倒讨恒哥儿厌烦,岂非不美。”

    她言语含着冷意,余人皆是一怔。

    玉河向来恭敬婉顺,因着庶出的身份,行事小心谨慎,对旁人的事从来隔岸观火,这会儿忽然出言拦了长公主的话,稀奇之中倒也透着合理。

    同样是面对苦难,有的人沉溺于此,见不得别人圆满,恨不能把所有人都拉入这人间苦痛之中;而有的人会在苦难中坚强振奋,也更加悲悯柔软,不愿看别人再受同样的磋磨。

    玉河公主显然是后者,玉河姻缘坎坷,吃足了‘门当户对’的亏,不愿见小辈重蹈覆辙。

    婉仪有些尴尬,她是嫡长公主,先帝亲姐,如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受人敬重,许久未曾被人截断话茬,夹枪带棒的暗讽手长,她有些恼,于是冷冷一笑:“玉河以己度人,只不过各人有各人姻缘,本宫与驸马也得父皇指婚,倒没你这多感慨。”

    这是嘲玉河管不住夫君、理不清家事。

    玉河攥紧帕子,咬了咬唇,也不退让:“玉河驸马命短,不似长公主家的长寿。”

    这话实在诛心!婉仪拍案而起。

    景文宸最怕女人吵架,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他从小长在工作,父皇的三宫六院成日勾心斗角,后宫乌烟瘴气,他是怕极了,小小年纪就发誓将来绝不纳妾。

    后来他夫人十月怀胎却生下个傻儿子,旁人都笑他。夫人郁郁病重,为宽慰夫人,他更是再不近身其他女子,以防生下庶子叫夫人难过。

    只是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十年前好容易有了一胎,才三个月就掉了。后来景恒转好,夫人高兴,身子也康健了些,只是二人年纪不再年轻,至今未再有孕。

    故而他府里一直清净的很,现下两位侄女争执,他做长辈的只能圆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请皇长姐宽心罢。”

    不宽心又能如何?

    若真是婉仪认为的小门小户便罢,偏偏是那位在京中只手遮天的人。

    请皇上赐婚?婉仪下午去,晚上东厂就能抄了淮安王府

    这话不能和人说,只能憋在心里,难受极了。

    婉仪扶着头上金乌宝石流苏,缓缓坐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将恒哥儿迷成这般。”

    是个什么样的?

    淮安王妃真情实意:“生得极好,那模样出挑极了,跟神仙似得。”

    玉河笑了笑:“竟有这般的人物,年岁可般配?”

    淮安王妃心说:景恒肖兔十七,凤明肖龙二十八,这算是配还是不配

    景文宸不愧是从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的人,他反应极快:“肖龙。”

    婉仪、玉河一算,那岂不是正值二八,俱是赞叹:“差着一岁,碧玉之年,般配的很啊。”

    景文宸夫妇二人干笑道:“也是呢。”

    此二八非彼二八的凤明,正盯着景恒喝药。

    这碗汤药熬得很浓,墨色药汁装在玉碗里,碗壁上挂着些许黑浆。

    拿出勺,勺子上的药汁凝而不落,可见其浓。

    景恒:“这咋咽啊。”

    汪钺道:“快喝,将军亲自熬的。”

    景恒面露假笑:“好啊。”

    凤明拿过碗,舀起一勺:“张嘴,别孩子似得怕苦。”

    景恒高热不退,实乃御医无用,御医们久在宫中当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开得方子过于温和庸正,用药手浅,想是效力不及,于是凤明足添了三倍药材,亲自熬了这一碗出来。

    景恒张口吞了勺黑浆,酸苦咂舌,一口咽下去全黏在嗓子上,着实腻口。然凤明喂着,别说是苦药,就是鸩毒景恒也能一口一口,硬生生生咽下去。

    晚间,景恒的身体屈服于浓稠药力,终于退了热。

    他暗自发誓再也不敢生病。

    凤明这回给他把药熬得这般浓,偏偏见了效,使得凤明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得,下次只会更浓——是否直接会练出丹来,都未可知啊。

    凤明的手艺实难恭维,一颗下去保准升仙。

    他还是比较趋向于活着的。

    病好后,景恒走动起来,为他的商路牵桥搭线,由简入难,他先找上晋恭候。

    晋恭候算起来长他一辈,是一位堂出三千里的皇叔。四十多岁,膀大腰圆,极爱美酒。

    景恒回王府取来只多宝树,带上好酒,给晋恭候府递了名帖。

    谁人不知,景恒如今是京中红人,晋恭候客客气气招待他,叫了好些人作陪,景恒认识的不认识的,乌泱泱一大群,日日拜宴,歌舞不休。

    自离了淮安,景恒好久没过这般声色犬马的日子了。

    宴上琴瑟琵琶,轻拢慢捻,嘈嘈切切好不热闹。十数舞娘妃色裙曳飞旋,褶褶如雪月光华乍泄,领头那女子藕白手肘间挽着青色臂纱飘动,宛若神女。

    一舞暂歇,舞娘散落席间,为众人倒酒。

    景恒婉辞了:“家里管的严,可不兴这个。”

    晋恭候大笑,以为景恒说的是淮安王景文宸。

    景文宸成亲二十年,从未纳妾,这莫说在皇室之中,在百姓之家都极罕见。

    老子不贪美色,管儿子自然管的严些。

    晋恭候不断给景恒敬酒,赞淮安王人品贵重,又赞景恒一表人才。他占着长辈身份,说的都吉祥话,景恒辞不去,喝了好些。

    商路的事谈的很顺,只是晋恭候的酒量着实令人犯怵,景恒拿出喝甲方的架势,还带上了谢停,愣是没喝过。

    连着三天大酒,景恒每日浑浑噩噩,第四天谢停求饶道:“兄弟,我真不行了。”

    景恒也不行了,但不把酒喝足,显得没诚意、没胆气,生意就难往下谈,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凤明见景恒连着三日醉熏熏的,满身酒气呛得他睡不好,索性把景恒的破枕头扔出了寝殿。

    本就入冬,身边少了个热腾瑞的人,凤明更睡不着。

    手凉、脚凉、膝盖凉。

    晋恭候请景恒喝酒并非为难,反倒难辞,景恒也没辙。这日,晋恭候府又作席,景恒出门前在凤明面前立下军令状,保证不喝醉,小心翼翼地把棉花枕头放回凤明床上。

    凤明昨夜没睡好,懒得同他费口舌,让他快滚。

    晋恭候歌舞绵绵不止。

    晋恭候桌案上摆着棵多宝树,逢人就好一番介绍,说是淮安王世子送他的。

    谢停瞧那树眼熟:“你怎也给他了?”

    景恒说:“之前送出去几个,剩下的也无用,不如送人做人情。”

    “督主挺喜欢的。”谢停道:“我和表哥的,他都给要走了。”

    景恒一拍大腿,后悔不已:“他没说啊,早知他喜欢,就都给他了。”

    俗话有言,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道鬼。这俗语流传了几千年,可见是有些神异的,说话的功夫,殿外传来通传长喝:

    “九千岁到——”

    霎时间,歌舞歇、人声止。

    众人呆在原地,稍清醒些的赶忙起身相迎,醉得厉害的,起不来身,舞娘婢子扶不起来,索性就势跪倒叩首,把头藏在臂间,瑟瑟发抖。

    谢停站起来,去扶景恒。

    景恒一摆手,仰坐席间不动如山,只看热闹。

    兵荒马乱之间,凤明走入殿中,他来前酒乐正欢,有轻狂的已然搂了歌舞姬作乐,女子们俯跪在地,罗裙染酒,鬓发松散。

    他凤眸扫视,见景恒身边干干净净,就一个谢停,很是满意。

    “晋恭候。”

    凤明一开口,晋恭候便吓得跪在地上。

    凤明冷冷问道:“今天是甚么日子,你记得吗?”

    晋恭候左右看看。

    这时候,谁敢与他对视,他只能诺诺回答:“回九千岁的话,今日腊月十九。”

    “不错。”凤明颔首道:“先帝忌辰在即,你公然歌舞宴饮,该当何罪?”

    我的老天爷,晋恭候心中念叨,先帝都去了六年了,国孝时您都没管这个,今天怎忽然想起来了。

    正此时,八名锦衣卫飒飒而至,队尾二人提着廷杖。

    晋恭候吓了一跳:“九千岁,这”

    “听闻晋恭候千杯不醉,想来身体健硕。”凤明转身离开,冰冷冷的声音寒玉似的砸在地上:“就杖四十罢,侯爷受得住的。”

    景恒:“”

    谢停见凤明走远了,才敢凑到景恒耳边:“难道一天十杖?”

    景恒:“”

    锦衣卫上前把晋恭候拖下来,不留情面,霹雳巴拉打下去,没几下就渗出血来,血肉黏在一处。

    众人被迫观刑,这般酷烈场面,再醉的酒也醒了,满身冷汗,胆战心惊。

    四十杖后,锦衣卫拿绒布一抹,两条廷杖又是簇新,包着的铁皮寒光闪烁。

    晋恭候在原地低声哀嚎。

    锦衣卫抄走多宝树,为这顿廷杖寻了个好解释:“齐律有云:凡收受公侯财物者,处杖一百,发边充军。念晋恭候初犯,想来无意枉法,特赦四十杖,晋恭候,谢恩吧。”

    晋恭候心说真是倒霉到家了,歪歪扭扭地从地爬起跪稳:“谢九千岁恩典。”

    谢停挑眉,小声说:“这下侯爷没法找你喝酒了。”

    景恒打了个寒颤,凤明是来给自己出气的么?

    这软饭也太大碗了吧。

    锦衣卫将赃物以白布裹挟,郑重入匣封存,走到景恒面前:“世子爷既以行贿,便同卑职走一趟罢。”

    景恒:“”

    锦衣卫们押着景恒,骑马奔向东厂。

    谢停骑着马,与景恒并肩而行:“这是甚么情趣?”

    景恒抬鞭,一抽谢停的马:“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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