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静一静!”
班主任林华有些无奈地站在讲台上看着刚搬进新教室无比兴奋的大家,思虑再三还是提起嗓子开始试图把七十二个人的声音压下去。
林华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小小的,一头乌黑浓密的蓬发直达腰际。她总是带着一副紫框眼镜,腰杆挺得笔直,嘴巴不说话时便抿得紧紧的,发布命令说一不二。林华是这一届里最优秀的政治老师,她带的班级政治单科成绩常年霸占前三且均分远远甩开其他班级,其他老师望尘莫及。这是林华骄傲的资本。
林华有些狡黠地环顾一周,最终把目光锁定在赵晏之身上,把他当做杀一儆百的对象。
赵晏之是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他的身材相对同龄人较为矮小,白白净净的,平日总喜欢贴着人讲话,没事就混进女生堆里聊八卦、发牢骚。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有些过于女性化的夸张,属于笑声比笑话更好笑那一类人。此时此刻,他周围的人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他发笑,直接把林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赵晏之,”林华拖长声音放大音量,赵晏之在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合起了正张得老大的嘴巴,有些萎靡地缩了缩身子,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白兔,“坐好。”
班级瞬间安静下来。
“大家看看,新教室有什么不一样?”
刚刚安静的教室又瞬间沸腾起来。三年前的高考结束后,老致远楼就被用高高的塑料板封起来,推倒,重建。高一高二时,平虞和每次在教室朝致远楼的方向望,总是只能看见大片绿色的网和漫天尘土,推土机轰轰地运作,伴着工人敲敲打打的声音。
他们是第一批搬进新致远楼的人。年级主任侯建华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心情大好,于是把今年的拜孔子仪式搞得比以往都要正式和隆重。
平虞和跟大家一起张望。洁白的墙壁,崭新的多媒体设备和黑板,巨大无比的阳台。在教室右侧,靠墙放着一个巨大的柜子,被划分成几十个大小相同的隔间,用于堆放高三学生山状的复习资料。唯一与整个教室的崭新格格不入的是同学们正在坐着的桌椅。它们都是被从老教室辛辛苦苦搬过来的,有的被用各色笔画得乱七八糟,有的被磨掉了一个角,泛着陈旧的气息。
“好了,安静,”林华又一次把大家的热情止住,“大家注意一下,对面那间上锁的空教室是我们班的副教室,大家可以去那边上自习,写作业。鉴于我们是文科班,男生较少,学校安排理二班的男生帮我们搬副教室的桌椅,我们班的男生也要帮忙。纪明姜,下午放学后带着大家把副教室收拾好。”
纪明姜老实地点点头,又低头偷笑班里女生的欢呼和男生的哀叹。
“接下来说正事。搬进致远楼,意味着你们的高三生活正式开始。首先我要强调的第一点,也是我们班一直以来的惯例——”
林华话没说完,赵晏之便抢话头道:“提前五分钟进教室!”
林华微微一笑:“对,提前五分钟进教室。就像我一直跟你们说的,这个习惯我不仅要求你们在高中阶段养成,更希望你们能一生坚持。无论是与朋友见面聊天,还是与别人见面商谈正事,提前五分钟到场不仅能让你自己从容不迫,更能让对方感受到你的尊重与用心。
第二件事,是关于高三作息时间的变更,从本周开始实行。第一,在下午第三节课结束即四点五十下课后增设一节晚读课,从五点到五点二十,会有值班老师来查人。”
班里瞬间哀嚎一片。
林华有些不满地朝讲台下面瞪了瞪眼:“都高三的学生了,还没有做好被压榨的准备吗?”说完,林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好了好了,继续说第二点,晚自习结束时间由十一点延迟到十一点半。注意啦,熄灯时间还是十二点哦,一下自习赶紧回宿舍,不要在外面乱晃。
第三点,大家看刚发的课程表可能也注意到了,周六正常上课,不休息,每周轮流上周一到周五的课。周日还跟从前一样,上午到校自习,下午休息。
第四点,从明天开始,每天晚上六点半开始放听力练习,所有人不得无故缺席。”
大家又纷纷不满地嚷嚷起来。赵晏之的声音清澈透亮:“一个小时哪够吃饭啊!”
“赵晏之,我看是一个小时不够你吃完饭再去球场蹦跶一会吧?注意啊,六点半必须到教室,除非你给我写保证书,你不听听力依然可以考满分。”
赵晏之立马又萎了。
“最后一件事。”林华看了一眼手里的笔记本,瞬间笑靥如花。平虞和原本是懒洋洋趴着的,看见林华这一笑,立马吓得坐直了身子。这笑里,有奸诈,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无可奈何。
果然。
“下周一摸底考试。注意,是正式考试,分考场,按高考标准来,机读卡做题。”
“考试!”平虞和和纪明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惊呼道。
“下周一。”平虞和双目无神,喃喃补充。
“高考标准。”纪明姜继续补充。
最后一场是英语考试,平虞和从二考场走出来时,纪明姜已经倚在楼梯口等她了。纪明姜看起来有些疲惫的样子,额前的碎发蓬蓬地散着,不似往常一样紧紧管在耳后。
平虞和见状,一边把书包甩到身后,一边蹦跳着跑过去,笑容灿烂地把脸凑到纪明姜跟前:“铛铛!今晚吃啥?”
纪明姜露出了然的笑容,下巴朝校门的方向一仰:“走!”
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一边往校外那家叫自由一号的餐馆走。她们习惯在想要放松时去自由一号吃烩饭,有时是水煮肉片,有时是黑椒牛肉,再点一杯加布丁的奶茶,一坐就是一小时。
“班长!”两人下到一楼时,突然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纪明姜。平虞和回头,目光刚好就撞见曲江意剪得参差不齐宛如“阴阳头”的一头短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曲江意白了平虞和一眼,没理她:“班长,去哪吃饭呀?”
“外面。你呢?”纪明姜倒是一脸正经的样子,看不出内心波澜。
“顺路顺路,”曲江意喜形于色,连忙从书包里把刚考完的英语试卷掏出来,“问你几道题吧?”
“好啊。”纪明姜保持着原本的步伐,一边把头凑近。
“听力的最后五道你选的什么啊,刚才我看班里其他同学……”
平虞和竖起耳朵听了听,又默默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答案和纪明姜一样,便吊儿郎当地微微和她们保持了一些距离,兀自发起呆来。
在青城一中,学习好的通常有三种人:一种是像纪明姜那样,脑子灵泛又刻苦努力的,自然名列前茅;一种是像平虞和这样不爱学习但有小聪明的,可以排在第一种人之后;最后一种就是像曲江意这样的人,脑子呆板不懂变通,但愿意下狠劲刻苦学习,把所有自己无法理解的知识点强行背进脑子,成绩倒与平虞和不相上下。
曲江意在高三刚开学那天狠狠地在年级上火了一把——那天,不到半日,全年级便都知道了文二班有个女生为了专心备战高考,拿一把生锈的剪刀把自己一头长发剪得七七八八,最后只剩长长短短的一截截发根,在泛青的头皮上,像刺猬身上坚硬的刺。面对大家的指指点点,曲江意唯一的反应就是把自己的头昂得老高,然后转身走去阳台中气十足地背诵历史时间点。
其实曲江意做过的出格事不止如此——她曾经创下一个月不洗澡的记录,跟舍友说起时,她面无表情:“哪有时间洗澡?”;她曾经一整个学期没有回家,把全部月假用来刷数学试卷;她曾经在春节第二天苦苦哀求宿管大妈放她进宿舍住,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背世界地图……
很多年以后平虞和给身边的朋友描述这一段时,朋友总会惊呼:“这个曲江意也太硬汉了吧!她是不是长得高高壮壮,完完全全的男生样子?”
平虞和摇摇头。
“那她是不是性格爽朗,像个假小子一样?”
平虞和又摇摇头,终于说:“她长得白净瘦小,笑起来有小酒窝和可爱的虎牙。她的声音有些天生的嘶哑,带着慵懒的性感。如果当年她没有因为学习把自己逼得歇斯底里,应该会很讨男生喜欢吧。”
“那她现在在干吗,过得怎么样?”朋友好奇地追问。
“现在?”平虞和怔了怔。
“小和,小和?”纪明姜的声音由远至近,终于把思绪发散的平虞和叫了回来。
“啊,啊?”平虞和定了定神,发现自己竟在神游状态下走到了自由一号门口,途中还过了一个马路。大难不死啊大难不死。平虞和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埋怨自己。
纪明姜有些好笑地看她:“你到底是什么神奇的物种?”
“曲江意呢?”
纪明姜犹豫了一下:“去对面包子铺买包子了。她说要回教室边吃再把数学试卷细细做一遍。”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平虞和的心突然变得沉甸甸的,有些苦涩。
“明姜,你觉得曲江意这种生活怎么样?”
“我敬佩她。我自认为是一个自律的人,但我清楚自己永远不会有她这么强大的意志力。这是实话。”
“是啊,”平虞和默默点头,“她内心仿佛有某种坚定驻扎的信仰,她是它狂热至死的信徒。好想体验体验做曲江意是什么感觉啊。”
纪明姜笑了笑:“她也很好,你也很好,我也很好。我们都在自己的生活轨道里活得很好,这不就够了?走啦,吃饭吧。”
平虞和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耶,布丁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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