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燕燕从半空中开启的洞里掉下来的,像是某种益智答题节目里吸引眼球的紧张环节,她一边尖叫,一边下坠,但是下坠的速度太快,她的尖叫都没来得及换气,身体就已经触碰到柔软的藤蔓和树叶。
事实证明原本再柔软的东西,在重力加速度的条件下,都会变成坚硬锐利的利器。她摸着快要摔成四瓣的屁股爬起来,同时发誓以后如果想不开,一定不会用跳楼这种愚蠢的手段。
环顾四周,所处之处是一个森林,树冠巨大遮蔽天日,怪兽一样的树根从地底破土而出向旁边蔓延,嚣张的灌木丛见缝插针扩大自己的地盘,唯一发出光芒的东西只有在河面上盘旋的萤火虫。
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的环境,她只能凭借着本能摩挲前进,一边走,一边小声给自己打气:“不要怕,一定就在附近,一定不会很远,踩到的是什么?不会是粑粑吧……怎么还没有找到呢,真的在附近吗?”
不知走了多久,念叨了多久,终于,她看到了一束光。
光芒微弱,但在黑暗如墨的森林里已经足够突兀,更何况,那光芒还不是从天而降,而是自那棵巨大的红枫树身上绽放出来的。
巨树的面前,是一条略显宽广的水塘,在微弱的光芒映照下反射出粼粼波光,但是这光芒又被水面上朦胧的雾气笼罩打散。
谷燕燕低头看了下自己才买的白色运动鞋,耳朵里响起橡胶摩擦在柏油路上的声音、钢铁巨兽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尖锐的刹车声……好多声音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医院里心脏起搏器的提示音。
无法再细想下去。谷燕燕干脆闭上眼,再睁开,甩了甩头,深吸一口气,拎起裙摆,奋力往前奔跑冲刺——
水花四溅,被惊扰的萤火虫四处飞舞,水边的野草也被她带动摇摆,她跨过道浅滩,站在了一片草地上。然后,她看见了被钉在巨大树干上的人。
那些惊慌飞舞的萤火已经重新汇聚,天际的云层慈悲的露出皎月的一角,水雾渐散,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前面的人身上插着七把明光闪闪的剑,从双手、双脚、肩膀、胸口、腹部,彻底地把他贯穿,牢牢地把他和这棵树连接在一起。
谷燕燕走过去,踩上那些湿润得长满青苔的树根,爬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她开始擅自打量对方的长相。虽然早就已经有所准备,但是这人的漂亮程度还是超过了她的想象。
他的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而造成的苍白,好像用瓷器做出来的小人,轻轻一摔,就会碎。可能因为同样的原因,纤长的睫毛颜色也没有常人那么黑,头发倒是又黑又长,让受秃头之苦困扰多年的少女微微嫉妒。
看着这个人,谷燕燕心里才有踏实的感觉,微微松了口气,退开一步,握住了插在那人右手上的剑。
当她双手握上剑柄的时候,剑身上的光芒明显又亮了一个度,谷燕燕猛地收手,抬掌一看,手心通红。
这玩意儿居然烫人!
谷燕燕心底暗骂,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重新握住剑柄,身体往后仰,用力,一把剑就这么被她拔了出来。
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拔到第五把的时候,谷燕燕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不止手臂,连脑袋都不是自己的了,冷汗在她脑门儿上直冒,一根看不到的神经在她脑袋里疯狂跳动。
“草——”
这种时候,只能使出国粹。
第六把剑已经拔出,只剩最后一把。然而,当她握住最后一把剑的时候,那始终闭着双眼如同沉睡过去的人却睫毛轻颤,然后,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双眸,和这森林里的水波一样,平静,淡漠,没有任何感情。
尽管如此,里面却倒映出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
谷燕燕愣住了,好半晌,才想起来要跟对方打一个招呼。
“……嗨?”
近在咫尺的人冷冷看着她,但是这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的时间很短,因为他垂下了眼睫,看到了他胸口上的最后一把剑,还有谷燕燕我在剑柄上的手。
谷燕燕尚来不及说第二句话,脖子边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扼住。
这人掐着她的脖子,琥珀色的眼眸渐渐泛起红意。
谷燕燕拼命摇头,吞吞吐吐:“别、别……”
对方脸色苍白,眼神冰冷,仿佛眼前的东西是一只打扰他休息的蝼蚁,倏地,他眉头一蹙,胸口的剑似乎闪烁了一下。应该是被什么痛苦骤然袭击,他不得不松开扼住谷燕燕的手。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几声,再抬起头来,树上的人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似乎在奋力遏制体内的痛苦。
谷燕燕道:“你能别乱动吗?我还差最后一把剑了。”
对方睁开眼,唇色更红了,简直像血一样。
他虚弱而冷漠的看着她,微微垂眸,嘴仗张开,无意识地发出一个词。
“剑……”
谷燕燕退后一步,给他看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利器。
她道:“我在为你拔剑。”
对方又陷入了沉默,再开口时,虽然声音还很轻,但语气里已经带上隐约的嘲讽:“你知道,我是谁吗?”
谷燕燕扬起下巴,道:“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对方:“……”
谷燕燕笑吟吟望着他,大拇指指向自己,一脸的骄傲:“我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人。”
对方微微瞪大了眼,随即像是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垂头发出满是讥讽意味的闷笑。
谷燕燕却保持着笑意,不等对方开启嘲讽,便先一把握住剑柄,后撤,仰身,只听“扑哧”一声,一道银光在两人中间亮了又灭,狂风骤起,吹散了天际的乌云,吹落了巨木树梢的叶。
树上的人在树干上僵直须臾,待胸口的鲜血和荧光淡去,便如同一只从标本盒子里剥离的蝴蝶,保持着难以置信的神情从树干上俯身坠落下来。而树下前一秒还揉着屁股的人,在看到他跌落的一瞬间却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
谷燕燕被对方压倒地上,后脑勺着地,疼得又是一个龇牙咧嘴。
而覆在她胸口的人却没有任何动静,像是再次沉睡过去了一样。
谷燕燕抬起手臂,想要试探着推一推对方,但是还没来得及下手,手腕便被人紧紧抓住。胸口的人抬起头,眼中的不可思议交织着炽热的兴奋,他盯着身下的人,声音颤抖:“你真的……”
谷燕燕眨了眨眼,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于是在对方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时候,率先抢答:“我真的拔下了剑,我真的救了你,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说罢,趁着对方还在惊讶中回不过神,伸手推开对方,从草地上坐了起来,解开有些歪歪扭扭的马尾,散开,咬着皮筋重新拢住头发,扎上皮筋。等做完这个动作她再向身边时,对方已经收起了之前不镇定的神色。
他面色平静的打量着她,眼角居然还带上了微微的笑意,只是这笑意让谷燕燕联想到蛇类动物,阴森黏腻,充满剧毒。
“你到底是谁?”
发现对方还在穷追不舍,谷燕燕在心里再次再次叹了口气。如果还是之前那个借口,好像对方真的不会放过她,于是她想了想,真诚道:“我说了,我是上苍派来拯救你的人,你看,我现在不是帮你把剑拔了吗。”
对方仍旧保持着审视,没有回答她的话,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这番陈述。
一阵沉默,久到谷燕燕都开始觉得尴尬的时候,对方却突然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没有再看谷燕燕,按着胸口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看向远处,然后,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谷燕燕这才得空坐在原地揉一下屁股,一面在心底松了口气。眼看人快要走远,她连忙爬起来,跟上对方的脚步。
一个前一刻身上还被七八剑贯穿的人,此时此刻却身姿挺拔,步履平稳,这是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但是在这个玄幻的世界,本来就没有什么科学。
更何况,这人还能驱散黑暗。
跟着他,似乎便是跟着一个发光体,谷燕燕暗叹神奇,一面加快脚步。
“为什么跟着我?”
谷燕燕愣了一下,心道:这地方就我们两个人,我跟着你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何况我才救了你耶!难道因为是大魔头的原因,所以连最起码的感恩之心都没有吗?
好在对方声音清润,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意思。
她道:“我觉得跟着你,就能走出这里。”
对方微微侧过脸来,那双隐含危险的眼睛再次扫过谷燕燕,又收回。
又不说话了。
谷燕燕却并没有放弃,弯着唇角,继续道:“我叫谷燕燕,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方没有说话,头顶一声唳啸穿来,通体漆黑长着獠牙的怪鹰俯冲而来,猩红的眼睛里是对猎物的志在必得。
谷燕燕尖叫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只听耳边响起一声凄厉惨叫,她试探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掐着怪鹰的男人正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她。
悻悻然站起来,谷燕燕拍着胸脯:“吓死我了……”
对方看了她一眼,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继续朝前。
不多时,他们走到一个河岸边。这条河和森林的水塘不一样,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没有遮天蔽日的树冠,能依稀看到河对岸的点点灯火和袅袅炊烟。
岸边还坐着一个骨瘦如柴,只有人膝盖高的侏儒。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露出布满肉瘤,沟壑纵横的脸。
他看了眼两人,开口道:“以物易物,神鬼送离,童叟无欺!”
谷燕燕看到侏儒身后的一艘小船,道:“什么意思?他在找我们要钱吗?”
“以物易物,神鬼送离,童叟无欺!”对方又重复了一次,这次带着些微怒意。
谷燕燕道:“明白了,就是在找我们要钱。”她抬头看向身侧人:“你有钱吗?”
对方凉凉朝她看来,神色无波。
谷燕燕:“……”看来是没有了。
她摸了摸身上,什么都没有,最后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腕表上。
她取下腕表,朝对方递过去:“我只有这个了,我的入职礼物,还是有一点点贵的,可以吗?”
谁知,对方根本没有看,跳过来抓过腕表就闪开了。同时,河岸边的小船也飘荡了一下,似乎在邀请他们上船。
谷燕燕还在心疼自己的腕表呢,另一个人已经踏上小船,她忙不迭跟上。
万籁俱寂,只有水波偶尔荡起的声音轻响。
谷燕燕转头看着渐行渐远的森林,脑子里还有些乱,但是碍于旁边有一个危险人物,她不得不没话找话,试图拉近距离。
“你为什么会被七把剑插在那里呀?”
“是谁伤的你?你都记得吗?”
“刚才那个老头是什么东西呢,居然能一下子跳那么远,他是人吗?”
“……”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但是对方没有一句回答,甚至就好像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存在一样。
彻底被无视了。
谷燕燕托着下巴,身子微微前倾,笑吟吟地望着对方漂亮的脸蛋:“我救了你,你好歹应该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说完,面前的人终于稍稍回过神来,他缓缓转头看着她。
“太阴穹。”
“什么?”谷燕燕一愣。
“你不是问我的名字吗,我叫太阴穹。”
谷燕燕笑起来:“我的谷是谷物的谷,燕是燕子的燕,你——”她话还没有说完,船体突然摇晃,身侧有什么东西从水里钻了出来,直掠向她的肩膀。
目标再明确不过。
谷燕燕只感到肩膀剧痛,整个身体便被那东西叼着甩上天空。惶惶然中,她看到了坐在船上的人正微微抬头看向他,神情已久平静,眼波已经淡漠,就好像被抓走的不是人,而是什么废物垃圾。
这一刻,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猜测:或许,交出去的腕表不是酬劳,交出去贴身物品的那个人,才是乘坐这艘船的酬劳。
“哗啦”一声,谷燕燕就这么瞪大双眼,被怪物拽入深水,身首分离的那一瞬间意识还保持着清醒,她看到深蓝色的水波上有血色散开,波澜起了又平,须臾,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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