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裴二公子吗?今日也来参加谈名典?”
裴思渡正四处张望,身后却骤然传来一声沉稳的呼唤。
他下意识回头,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挽着魏国官服缓步向他走来,人没近,倒是先顺风飘过来一股冲鼻子的檀香味。
嚯,冤家路窄,他前脚刚在自家门口打了狗,后脚主子就凑上来挨巴掌了。
裴思渡藏起眼底的阴翳,冲他拱手行礼,先是一愣,随机乖巧地笑起来:“徐兄好啊。”
他也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竟然还能认出徐应之。
这张脸果然不论过了多久都让人憎恶。
当年裴思渡沦为阶下囚,裴氏满门都被押进了狱中,负责审问的便是魏国廷尉徐应之。
狱□□三百余口人,只有裴思渡被单独拎出来审讯,然后,徐应之屏退了所有狱卒。
裴思渡永远忘不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从那之后他厌恶与所有的男人肢体接触,也格外讨厌檀香的味道。
纵使他之后生剥了徐应之的皮。
他怒不外露,只听徐应之道:“思渡今日也来谈名典?是为了在其中得一份功名么?”
“谈名典有什么意思?”裴思渡眉梢微微抽动,故作轻松,“我是来找我爹要钱的,当官累死累活,不如当个纨绔子弟来的痛快。”
“不管是为了什么。你今日真不该出现在这里,”徐应之闻言笑了起来,将他往身边扯,声音也愈小:“裴伯父要杀魏王,你来了,若是露了马脚,就是跟着一道死无葬身之地。”
裴思渡心里咯噔一声,他怎么知道?
他下意思抬眼看向徐应之。
不想此人也在看自己,徐应之对他轻松一笑。
裴思渡面色不改,鼻尖溢满的檀香味已叫他胃中翻滚。他真想一脚将此人踹开,但硬生生忍住了,他咬着舌尖定神,道:“徐兄在开什么玩笑,我爹乃是魏国的忠臣良相,怎敢杀魏王。”
“裴思渡。”徐应之神色有些玩味,“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裴思渡一脸无辜:“我该懂什么?”
两人聊到一半,远处锣鼓骤然响起。
那头的谈名典已然开始了。
徐应之听见裴南意主持开场的声音,一把松开了裴思渡的袖子,整理好官服,一言不发地走了。
裴思渡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不懂个鬼。
杀魏王这事儿他爹还真干得出来,毕竟裴氏忠的是大周而不是魏国,他们家老头一心向洛阳而非邺城,魏王在边关拥兵自重,难保有一天不会挥师南下,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这群周室老臣,零零散散地被安插到各个藩国就是为了在必要时候除掉这些藩王,显然,谈名典是个好时机,作为魏国招揽文人的第一场盛会,曹衡身为魏王不会不来。
若是裴思渡没记错,谈名典的起因应该去年曹衡向天下学子颁求贤令,新年正月二十九开第一场谈名典,往后每月一次。谕中说,选官举能不举贤,举才不举德。此举公然打破了大周百年来选贤举德的察举制。
曹衡意欲何为?
这样无异于是当众宣告大周选官制度的无用,这是在当者天下人的面抽大周皇室的耳刮子,而且大周皇帝还不敢抽回去。
如此,一石砸起千层浪,魏国几个心向大周的老臣便摁捺不住了,对魏王动了杀之后快的念头。
裴思渡想到这里,心中烦闷愈盛,捻着指尖转眼看向台上正在说话的父亲,谈名典已然开始。找到曹衡成了此局中的关键点,只要他比刺客先找到曹衡,便能将曹衡先引出浣水,自然而然就能终止这一场刺杀。
裴思渡回头瞥了一眼兰奴,将马托付给了他,“我有急事,你看好马,无事千万别靠进谈名典的台子!”
若是那头真出了事,他可不想看见这小子被刺客乱刀砍死。
裴思渡说着便挤进了人群之中。
今日人太多了,他皱着眉四处张望,别说是曹衡,就连曹家几个公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不对劲。
曹家那几位都好文,今日这样的场面怎会不来?
裴思渡走得深,已然临近浣水边,可是他越想越奇怪,正要转身折出去,却不知被身边哪个人撞得一个趔趄。
裴思渡刚想说话,又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他身手敏捷,就地一个滚,好死不死,不偏不倚地摔到了正在品评的台上。人摔得是眼冒金星,慌里慌张一抬头,正看见他爹裴南意满眼惊悚地盯住他,仿佛还在问:你来干什么?
裴思渡:“……”
他马上起身把衣服上的尘灰拍干净了,心虚地笑起来:“脚滑,不小心摔了一跤,我马上滚。”
他爹眼不见心不烦地挥了挥手。
“等等。”台上的徐应之却骤然将他叫住了,“既然裴公子来了,不妨也与我辩上一辩?”
裴思渡:“……”
“还是说裴公子不敢了?”徐应之看他兴趣缺缺,便故意道:“坊间都传闻思渡是栋梁之材,可至今尚未谋得一官半职,只是在家赋闲不是叫人可惜?”
裴思渡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受你的激将法吗?
“你今日若是不战而退,可不就应了我今晨那句‘幼年成名,少年落寞’了么?”徐应之冲他笑得温和,低声冲他道:“你大哥珠玉在前,是个继任裴相的好儿子,你比他可算是差远了。在府中吃白饭好受么?当个不成器的废物,我妹妹如何能嫁给这种人?你今日来浣水,我便给你个机会,拜相封侯。如何?”
裴思渡眯了眯眼,已经许多年没人敢跟他这样放肆了。
“你要怎么辩?”
徐应之背了手,率先发问:“我记得裴公子最后一篇文章乃是论荀子三十二篇,自法儒之道论了荀子的治国理念,但不知裴公子可知,这其中的《赋篇》乃是伪作?”
裴思渡皱眉:“伪作?”
“确是伪作,本朝经学大师谢柔在乾元二年三月便已然宣明,有名篇《辨荀子六篇议疏》,不知裴公子可曾读过?
其中提到,东汉班固以为《赋篇》有离谗忧心国的古诗之意,而今时大周所见的《赋篇》却多为隐语,并不见当年班固所描的恻隐古诗之意,故,今世可断定,最后的《赋篇》应是伪作。对此事,裴公子有何解释啊?”
裴思渡神色有些微妙。
他也不记得了。
十几年都过去了,且不说谢柔老儿当年那片劳什子议疏讲了什么,就是他自己议荀子的文章他也不记得讲什么了。但是幸运的是,他少年时候的基本功扎实,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记得荀子《赋篇》讲了什么。
他略略思索,隧而沉声道:“刘向在编撰《荀子》三十二篇的时候,光是搜集便搜集了三百二十篇,可见当时托名之风盛行,若是三十二篇中有伪作也是寻常事,其次,若是仅凭观感便断一文为伪作,是否草率?”
徐应之嗤笑一声:“裴公子的意思是谢柔说错了?”
“孰是孰非无甚重要。重要的是《赋篇》中说了什么。”裴思渡郑重其事:“《赋篇》的《知》篇中开头便提到‘皇天隆物,以施下民;或厚或薄,常不齐均。桀、纣以乱,汤、武以贤’。
如此看来,此篇乃是警示,是叫统治之人善待苍生,乃是仁德,若是去掉,无异于是痛失良篇,乃是儒学一大损失!
文章真伪不重要,是谁托荀子之名作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大道,能救多少的人心,能活多少人的命。在此,我要问徐公子一句话!
难道此篇不是荀子所作,其中蕴含的道理,便不值得天下学子钻研拜读了?道长存,理长存,徐兄读了这样久的圣贤书,不会不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吧?”
底下不知道谁先带头叫了一声“好”。
人群中喝彩声四起,掌声雷动。
裴思渡竟然一时恍惚,这样的热闹景色他好多年没有见过了。他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站了太久,每个人见到他都是战战兢兢,连带着他自己都变成了一把杀人最狠的冰刀。
再没见到过这样的好景了。
裴思渡惯来是个倒霉催的,在他身上的好景就没长过——
就在这喧嚣时候,人群中骤然传出冷铁出鞘的声音。
“动手!”
几个常服的男子猛然掀去额上斗篷,四下观礼的百姓都尖叫四散着逃跑。
裴思渡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他下意识往后退,想要站到浣水台的中央,但是身后却骤然有人挤上来,像是一堵墙,顶着他往外走:“你快走!”
是他爹。
裴思渡摸到了老头的颤抖,他一把摁住他的手,冷冷地道:“别动,别慌,哪儿都别去,现在台上最安全,只要禁军在,就没人能杀上浣水台。”
老头一愣。
裴思渡顺势握紧了他的手,压着声音道:“实话跟我说,你今日安排了多少刺客杀人?”
事情紧急,他顾不得与人打哑谜,还是直接问比较方便。
因为他对当年的事情本身就知之甚少,魏王死前他不敢查,魏王死后,那些关乎裴氏刺杀的卷宗都被销毁了,只剩下一句春秋笔法——“乾元七年,裴南意刺昭帝”。
身后的人猛地一颤,裴思渡感觉到掌中的手上一点点在渗出冷汗,证明他说到点子上了。
裴思渡脊梁上也起了冷汗,他咬住牙,镇定地将声音又压了一度:“爹,你不要瞒我,你所筹谋,我已然尽数知晓,是什么人劝你今日刺杀魏王?”
“你怎么……”
裴思渡咄咄逼人:“是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裴南意沉默了一瞬:“你想错了,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裴思渡神色一变,猛地回头看他。
两人眼中映着彼此错愕的神色。裴思渡道:“与你无关?”
他没在老头眼中看出作伪之色,但是却看出来了慌乱,为什么会慌?
裴思渡无暇多想,因为那头曹衡发话了。
“诸位爱卿不要怕,刺客已然伏诛。”
裴思渡暗自心惊,他知道曹衡绝对不会毫无准备便来,就一个区区浣水台,他少说安排了有百八十的人,这还不算上在一边接应的,此时平反刺客,整个岸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就在他跟老头子说话之间,刺客便已然一一被杀,动手速度令人咂舌。
曹衡已然确定四下没了刺客,才缓步走上了浣台,见着尸横遍野也神色不改,将浣水台赏的人上下都打量了一阵,“今日主办此典的人是何人啊?”
荀延安在旁边站了半晌,此时终于沉声道:“回大王,乃是裴相。”
“是裴相?”
曹衡漫不经心一声问,裴思渡背后便发起了毛。随着曹衡的目光朝自己瞥来,他嗅觉灵敏地察觉到了杀意,“扑通”一声,跪的比谁都快,混在宫中这么多年,真是说哭就哭:“草民冤枉!家父冤枉!”
“他有什么好冤枉的?今日混入这般多的刺客,在场的诸位一个也逃不了干系。别说你父亲,就是你也难辞其咎。”
曹衡居高临下地盯着裴思渡,让他有种被凶兽盯住的惶恐,曹衡毕竟在沙场上杀了那么多年人,人屠的名号不是盖的,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裴思渡如堕深渊:“今日你若是说不出一个由头,孤便摘了你的脑袋。”
裴思渡不敢抬头,但是他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他被这样的目光盯了五年,阔别十余载,此刻重逢,竟还能感到从前的胆战心惊。
裴思渡狠狠磕了个头,咬牙道:“我父忠心耿耿,一心向邺城。”
“一心向邺城?我看是一心向洛阳吧?”
裴思渡心口一紧,不敢答话。
曹衡沉默了一阵,忽而话锋一转,又问荀延安:“长平啊,我记得,好像今日巡防之事便是由京兆尹负责的吧?”
徐应之他爹就是京兆尹。
荀延安略顿了顿,答道:“是。”
这次轮到徐应之站不住了,他也扑通一声往魏王跟前一跪,他哭不出来,只能干嚎:“家父冤枉。”
“今日谈名典上所有人都暂时关到大理寺大狱中去。”
“查!长平,就由你来给孤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今日在谈名典上动手脚!是谁,要杀孤?是谁,要犯上作乱!”
荀延安在一旁行了一礼:“臣领命。”
“你父冤枉,”曹衡说着淡笑一声,回身道:“你父也是冤枉,既然都是冤枉,那谁能拿出来证据,谁的父亲便能先被放出来了。”
“你……你叫什么来着,叫裴……”
裴思渡忙答道:“裴思渡。”
“裴思渡,方才那番话说的好,‘桀、纣以乱,汤、武以贤’,好,好啊,裴思渡。”曹衡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你不要让孤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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