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牵了马往府中走,他已经求遍了所有与他爹相熟的朝廷大臣,但是此事乃是死罪,无人愿救。
兰奴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一路哭,嚎丧似的在裴思渡耳边叫唤。
但是他充耳不闻,一路上都在琢磨魏王的话。
裴思渡跟了魏王五年,能听得出来今日的症结并不在刺杀,曹衡那番话不是要浣水刺杀的结果。
曹衡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知道的太少了。
兰奴哭了一路,应该是累了,撇着嘴哑声道:“公子,咱们家是不是完了?”
“确实快完了,刺杀魏王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裴思渡说的轻描淡写,“天子之怒,流血飘杵,要是真定了罪,别说到时候我爹要死,就是你也逃不掉。”
他说着,眼前似是也浮现起当年秋后,天高气爽,自己跪在刑场上,眼睁睁盯着裴氏三百口一一被斩首的血腥场景,满地都是血,午门前的泥红了一季。
“知道砍头什么感觉么?”裴思渡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也挨过致命的两刀。
那种血肉破碎的痛还如鲠在喉。
“有些刽子手,若是功夫不到家,一刀剁不死,是要砍两下的。感觉说不出来,被砍上一刀,下辈子都忘不掉。”
兰奴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伸手摸起自己的脖颈来,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想死。”
“我在呢,不叫你死,再不会有人要死了。”裴思渡面色无变,只是想到了当年兰奴在刑场上痛哭求饶的脸。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缰绳放开,道:“我去一趟大公子府,你带着马回家,安抚好家中女眷,我没回家前,府中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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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他不知道,但是有些人一定清楚。所以裴思渡选择求见大公子曹闵。
曹闵已到了在朝中任职的年纪,官拜国子监司业。他是曹衡的嫡子,性情温顺仁德,曹衡偏爱,当继承人栽培。今日之事,旁人不知,曹闵说不准能听到些风声。
裴思渡如今走投无路,剑走偏锋,只能请他指点迷津。
到公子府已是日暮时分,裴思渡扣了环,禀明来意,在大门前候了一阵,书童才出来道:“大公子已睡下了,先生请回吧。”
裴思渡猜到了他不见。
但是曹闵今日不见也得见。
裴思渡掀袍下跪,在公子府前郑重地行了一拜:“我今日前来不问浣水之事,只替儒生问一句。魏王此举,大公子今日就不心寒么?”
这是大逆不道!
但是裴思渡别无选择。
他背后一片冷汗,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他咬紧了牙关,铿锵道:“而今大周世家林立,察举制度下官官相护,谈名典是士人唯一的机会,魏王却借机来诛杀大周的忠臣,日后还有哪个士子敢来赴会?
日后人人只道谈名典是个杀人的好时候,皆敬而远之,魏国便仍旧是世家的一言堂。公子心怀天下,总想着变革为百姓谋福祉,却总苦于言路不通,谈名典是咱们为天下文人做出的头一次尝试,却被当作一把刀,今日之祸,动及根本,如此,难道是大公子想看见的吗?”
他说的太义愤填膺,一言毕了,公子侍读连府门都没来得及关,即刻转身进了府,再出来的时候,神色格外苍白:“先生请进。”
跟侍读入了府,两人绕了好几道曲折迂回的长廊。
这条路他在前世走了无数回。
在曹衡起事前,裴思渡与曹家诸位公子私交都不赖,于曹闵更是车笠之交。
天色渐晚,两人到了曹闵的书房门口。裴思渡还没跨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带着愠怒的轻斥:“你胆子不小。还没入朝为官呢,就敢在我府门前质问朝中政事,你眼中可还有天理人伦?”
曹闵这个语气,应该是被气急了。
裴思渡整理好情绪,迈过门槛,一只竹简“哐当”一声砸到他的脚边,一路滑到了墙角。曹闵语气冷淡:“敢踏入这公子府,难道不怕我取了你的项上人头去跟父王请功?”
“大公子恕罪!”裴思渡在他座前一跪,才说一句话,眼泪便已然滚了下来。
他今夜虽也是跪,却不如跪曹衡那般卑躬屈膝,腰杆挺得笔直,留了两分直臣的骨气在。
伺候曹氏父子如刀上起舞,哭是一定要哭的,除此之外还得深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果不其然,曹闵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裴思渡也不纠缠,忍着泪意道:“草民心痛难耐,无处伸冤。”
他对着曹闵一拜再拜,最终拿额头贴住地,哽咽道:“家父命悬一线,裴氏危在旦夕,草民只能出此下策。”
也不知是见裴思渡实在凄惨,还是已经掂量明白了谈名典中的利害关系。曹闵此刻也敛了怒,放下竹简,“你父危在旦夕乃是他咎由自取。”
“我父冤枉。”
裴思渡抬起头时,眼眶通红。
他强忍着鼻酸瓮声道:“我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他做了半辈子的魏臣,对大王尽心竭力。今日草民到此处来,不是为了求公子上书求情,只是求公子指点迷津。我父亲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堂中一片阒寂。
半晌,曹闵起了身。
他踱步到裴思渡身边,蹲了下来。
他的目光很柔,像时含了一汪春日的溪水,触手生温。
裴思渡平视着他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还有一些为不可察的怜悯。
曹闵从怀中拿出一张柔软的绢帕,往他跟前递了递,道:“我只能告诉你,前几日御史中丞萧含诚死了,是麒麟府办的事,我父王的意思是秘不发丧。”
他话音未落,裴思渡已然眼前一黑,怎么就牵扯到了麒麟府?
麒麟府是魏王麾下的密探组织,探听民情也监视群臣,阴险如前朝之锦衣卫,乃是君王手中最利的刀,令人闻风丧胆。当年他还有幸当过这把刀的主人,最终也被此刀反噬。当初,就是麒麟府的人亲手抄了他的宅子,将他押入刑场斩首示众。
萧含诚是他爹的门生,而今却死在了麒麟府的人手上。
裴思渡毛骨悚然。
他颊边泪痕未干,颤抖着接过曹闵递过来的帕子,哑声道:“多谢殿下指点,多谢……”
“我话还没说完。”曹闵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拽近了,淡声道:“听好了裴思渡,对此事我未知全貌,但是朝中一定有人知晓此事始末。你知道是谁,而今只有他能救你父亲,你今夜求他或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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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火急火燎往城北赶。
他知道,曹闵说的人是蔡允。
蔡允号称“赛郭嘉”,与荀延安一个主内政一个主军务,乃是曹衡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只是英雄多短命,他未等到曹衡站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便与世长辞。若是裴思渡未记错,应该就是这一年年底,蔡允病死在了边防大营。
曹衡一夜白了头。
急匆匆到了蔡府,他进得倒是很方便,门房带着他进了府,找到了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蔡允便退下了。
书房中苦涩弥漫,药味经久,在房中积得入木三分,呛得裴思渡头疼。
放眼望去,尽头一盏孤灯,在夜中飘摇,骨瘦嶙峋的蔡允坐在书案边,时不时咳嗽两声。
他在门口行了一礼,沉声道:“学生裴思渡,登门叨扰,还请蔡祭酒赐教。”
蔡允一心二用,拿了笔在书简上着墨:“赐教?赐教什么?你父亲便是大周学问最好的先生,若是来问学问,我实在是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他一开口裴思渡即刻听出了端倪。
今日谈名典,蔡允便是在台下叫好的那个人。
裴思渡压下心头万千思绪。他站在门前,不敢多言。
蔡允瞥了他一眼,道:“进来说话。”
“是。”
裴思渡提衣,往里走了两步。
蔡允远远看他,冲他招了招手,“走近些。”
裴思渡便往前又走了两步。
“再近些。”
裴思渡走到了他身边。
蔡允才道:“有什么话就问,站在我身边救不了你父亲。”
裴思渡“是”了一声,斟酌着问道:“学生想问‘桃枝桃枝枝还绝,飞向青天斩明月一句’是为何意’”
蔡允沉默了一阵,停了笔,道:“你是问刘桃枝,还是问御史中丞萧大人之死?”
他轻轻抬眼:“这事是大公子告诉你的。”
“祭酒神机妙算。”
蔡允不置可否,只是道:“半月前,御史中丞联合朝中诸多大臣要杀魏王,他该死。”
裴思渡倒吸一口凉气。
蔡允却轻描淡写,他吹了吹竹简上的墨迹,道:“从前东汉末年,有献帝与汉臣同书衣带诏,而今起事的群臣,会不会也有盟书?盟书在何处?没人寻到盟书。但是没有盟书,魏王就猜不到是谁参与其中了么?”
蔡允淡淡将墨吹干了,继续写折子,“你父亲乃是大周肱骨老臣,生食周禄,死做周臣,徐应之之父乃是京兆尹,负责京中巡防。宫中的禁军与夜中当值的麒麟府校事都是魏王的人。你知道,你父亲与杨大人在这场刺杀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裴思渡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他不知道,但是他能猜到,“大王可有证据。”
“莫须有。”蔡允似在笑他的天真:“君王杀人难道还需要证据么?”
裴思渡心中松了一口气。
莫须有好,幸亏是莫须有。
裴思渡躬身道:“多谢祭酒救命。”
蔡允终于笑了:“你很聪明,是大魏将来的可用之才,但是你也是个蠢货。”
他的话很轻,可是每一句都像是软刀子,扎到了裴思渡最怕的地方:“你以为你今天在浣水的戏没人看得出来吗?你那危险的分寸只要偏了一分,便与那些刺客别无二致。”
他说着忽而停下来了,眼中涌出杀机:“你也想杀大王么?”
裴思渡心头一紧,他慌张跪下,道:“学生不敢!”
“是心里不敢还是嘴上不敢。谁也看不出来。不论你敢或是不敢……”蔡允轻轻地咳嗽两声,道:“你都要记住,不能去揣度大王的心思。他活了这样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乐意陪你演那场戏,是看重你的才,能不能救你父亲,还在你如何取舍。”
裴思渡屏息凝神,“学生受教。”
但是他心中一时间诸多思绪翻涌。取什么?舍什么?
裴思渡知道蔡允不是什么善人,他来时便知晓,自己得拿一样东高来换。
但是有些东西他换不了。
裴思渡伏在案边,沉默了许久,才试探着道:“那浣水之事……”
“裴思渡!”蔡允将手中折子往桌上一丢,“哐当”一声,将砚台都震掉了。
裴思渡咬牙拜首:“学生在!”
四下一片阒寂,裴思渡没敢起身,但是他知道蔡允在盯着自己。
两人就这般沉默了良久,蔡允才忍着咳嗽出声:“出去。”
“浣水……”
蔡允咳嗽着道:“出去!”
裴思渡唯唯诺诺地“是”了一声,躬身往外退,走到门口。
“等等。”蔡允叫住他。
他就顿住脚步。
蔡允艰难地平息了连片的咳嗽,他哑声道:“你如果执迷不悟,我帮不了你,但是你父亲就这样死了未免可惜,在这邺城还有一个人能救他,也只有一个人会救他。”
裴思渡等着他的下文。
蔡允重重地喘息,他道:“中山有草,服之美人色,要寻他帮忙,宜早不宜迟。”
“多谢祭酒。”
他匆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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