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立马收了脸上的笑,脸上那点轻松像是被一阵风卷散了。
因为上辈子的那些糟心事,他见着这老头就头疼。虽说人家现在跟他慈眉善目的,活像个菩萨。
先退了兰奴,裴思渡给荀延安烹了一壶茶。两人在院中相对静坐了半晌,裴思渡将茶给他奉上了,荀延安才开口道:“病好了?”
裴思渡诚实道:“病好了。”
“病好了怎么也不出门?京中到处都在说你的病,魏王今日退了朝还问了你身体如何。”荀延安小口地抿着茶,冲他温和地笑起来:“外头满城风雨,你在府中,倒是逍遥快活。”
裴思渡没个正形地往小竹椅上靠,不咸不淡地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么?日后有的我忙。”
这话别有深意。
荀延安眼中神色有些微妙,“你想好了?”
裴思渡答道:“嗯。”
荀延安眼神又变得恬淡:“你爹呢?他怎么说?”
裴思渡淡淡道:“这是我的事儿,老头管不着。”
两人无言坐了一阵,等荀延安慢慢抿完一杯茶,裴思渡才起了身,“现在魏王也知道我的意思了。今日荀相应该不是专门来找我的,我爹在后院,两位叙旧,我就不打扰了。”
“我就是专门来找你的。”
荀延安不欺暗室,坐的端正,“有一样东西我要交给你。”
裴思渡又坐下了,道:“什么东西?”
但是他问完就猜到了:“盟书?”
“你猜的很准。”
荀延安带了些淡笑,从袖中将一张丝绢拿了出来。
裴思渡接过它,展开看了看,道:“就知道是假的,徐应之肯定早把真的毁了。这上面洋洋洒洒,一半都是徐氏的政敌。”
当然,写在最前面的就是荀延安和裴南意的大名。
当日裴思渡在荀府就说了,徐应之会拿盟书来威胁荀延安,他道:“这盟书的字迹是你的吧?”
毕竟裴思渡看荀延安的折子看了十几年,这会儿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嗤笑一声,道:“徐大公子是个人才,还真是仿谁的像谁的,这回要是真被我弄死了我还觉得可惜。”
荀延安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微妙:“可惜?”
“我以为你要杀他。”
裴思渡将丝绢往怀中一揣,道:“那也不至于。”
徐应之这人虽说不是个东西,但是身上那八斗才确实是顶了天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裴思渡觉得自己也不如他。
此人可用,若是真能敲打听话了,也是只牙尖嘴利的好狗。
当然,裴思渡也就心里想想,话是不会说给荀延安听的。
他又伸手给荀延安倒了杯茶,颇为乖巧地笑了笑,道:“徐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若是因着这等小事惨遭弃市,那对大魏来说无异于天大的损失,大王此回大赦,乃是悬崖勒马,好事,好事啊。”
荀延安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喝完了茶,他将瓷杯放下了,起身道:“我去后院看看你爹。”
裴思渡也随之起身,恭敬行礼道:“送荀相。”
-
自从荀延安来找过裴思渡后,寄来裴府的拜帖便如雪片一般接连不断。
谈名典清谈后,裴思渡是彻底出名了。
因为魏王挺喜欢他,所以人人都巴不得能跟他扯上点关系,就这么几天,连朝中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八品官都顺藤摸瓜,号称是他娘舅的表姐的小姨子的弟弟,亲亲热热地带上了根上好的老参来探视,跟裴思渡酒逢知己,聊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最后自然是由裴思渡将他好生送了出去,也包括那棵金贵的人参。
到了春三月,天暖起来了,裴思渡这病才算是“见好了”,但他仍不见人,来人访就说二公子不在家,问去哪儿了就说怡红院,大魏官员不得随意出入花柳之地,那些想来攀一攀的大人也只好作罢,摇头离去。
这一日,兰奴正从门房中抱着一叠拜帖往伙房走,中间搂得不仔细,滑下来一张。裴思渡正好经过,拿起来看了一眼,眼神渐渐微妙了起来。
这是大公子曹闵的拜帖,请他去曲水流觞的。
他放在手里掂了掂,往袖中一揣,大摇大摆地往房里走。兰奴慌里慌张地“唉”了一声,匆匆跑到了他身侧扯袖子:“公子你赶紧把那张还回来,伙房的厨子说那张纸手感不错,好起火!”
裴思渡捂紧了自己的袖子,道:“这张我要用。”
“您不是说来府的帖子都烧了吗?”
“我就要这张,不烧不成吗?”
“不是,我这跟伙夫说好了……”
裴思渡懒得搭理他,兰奴跟在后面跑了两步,叫道:“公子!那是后门,您卧房在那边!”
他当然知道那是后门!
裴思渡挥了挥手中的拜帖,道:“不回房,今日得出去一趟。”
-
裴思渡不是出门赴宴,而是出门置办行头。
既然准备去,那不得买套阔气的袍子么?
于是他孤身一人逛遍了今城大大小小的商行,买了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还在邺城一顶一的布庄里定了一身新衣裳。出一趟门花的银子,快抵了徐家半个宅子。
裴思渡心情大好,抱着手,悠哉游哉往回走。
正到一半,街上冲出两列麒麟府的校事。
街上行人小贩都被一一拦到了街边,裴思渡在混乱中被人撞得一个趔趄,退避三尺地站到了街边廊的台阶上。
抬眼看,只见不远处来了座纱幔轻摇的轿子,轿子中影影绰绰坐了个纤细的人影。
是个女子。
身边的人议论纷纷。
离裴思渡最近的两位大娘嗓门格外大,贴耳的悄悄话恨不得说的人尽皆知,裴思渡一边面不改色地站在旁边听,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座朝自己缓缓行来的轿子。
只听其中一个大娘道:“这是谁啊,气派这样足?”
另一个跟上就说:“你还不知道呢?这是魏王捧在心尖的那一位小女儿。”
大娘震惊:“难不成是那位璇玑郡主?”
另一个附和:“正是!”
两人看了一阵,又说起来:“郡主去年不就远嫁到女真和亲去了么?”
“别说了别说了,”另一个大娘摆起手:“传说那女真的老秃子长得太丑,郡主去了就给吓哭了,死活不愿意洞房,还非要闹着回来,这不?今年这女真就将人送回来了。”
裴思渡:“……”
怎么跟他以前听说的版本不太一样?
璇玑郡主曹瑾,远嫁女真一年便杀了女真大汗,被女真人完璧归赵,回到大魏三个月便病死了。好像她嫁过去就是为了替魏王杀了死仇敌一般,回来了也死得轻而易举。
裴思渡当时听闻了此事,更倾向于相信,曹衡嫁到女真去的根本不是什么郡主,就是个女杀手。
此时轿子正行到他附近,一阵清新的檐卜香在他鼻尖蔓延开来。
半条街都是熏香的味道。
他站在阶上看见轿中的曹瑾掀开了纱幔。她半拿着祥云团扇,只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荔枝眼,眼尾还有一颗朱砂痣。
隔了茫茫人海,裴思渡清楚地看到了这双眼。他觉得那双琥珀一般的眸子有些似曾相识。不禁皱眉盯了她一阵。
曹瑾此时恰好也在看他。大魏的贵族女子大多拘谨腼腆,少见这般大胆的。裴思渡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一愣,旋即,迎着她的方向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
曹瑾神色不变,看了他一阵也撂了帘子。
轿子缓缓走远了。
-
回府之前,裴思渡暗中到大公子府中坐了一坐。
“我等了好几日,以为你不会来了。”曹闵将写折子的笔放下了。
裴思渡十分乖巧地笑道:“怎么会,大公子寻我直接在裴府前吩咐一声就是了,非得藏头露尾地打哑谜,我盯着那拜帖看了好几日,才猜出来您是要见我。”
“是没猜出来还是没看。”曹闵眼中有些狐疑:“我怎么听闻你府上的拜帖都被拿去伙房起灶了?”
裴思渡心里干笑了两声,暗道可不是吗?要不是我眼疾手快,还真就没看见这玩意儿。
但是这话他不可能跟曹闵说,他维持着乖巧的微笑,道:“烧的都是不要紧的。”
所幸曹闵没再追问此事,而是宕开一笔,道:“我在拜贴中问你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啊?不是说要参加曲水流觞么?”裴思渡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您到底要说什么事啊?”
曹闵知道他装傻,也不生气,将折子轻轻放下了,耐心道:“望津,做我的属官,好不好?”
“我知道你有才,也有能,裴相将你教的很好。”他眼中有细微的光涌动,其中像是藏了初生的朝阳:“那日你说,‘桀、纣以乱,汤、武以贤’,你心中不也渴望一个明主吗?我的父亲,他身边已有蔡允、荀延安,可我仍是孤身一人。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来日父王驾鹤,蔡允与荀延安一一辞世,将来这偌大魏国,当何人来担?”
“我只有你,我也只剩你,望津,来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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