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没有说话。
他看着曹闵,心中五味杂陈。
有些人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是一个性子,心里像是掬了一捧明月,清得能一眼望见底。
今日案前这番话,当真是与当年托孤时所说如出一辙。
前世曹闵将他叫道榻前,将年仅三岁的曹羡交到了他手中,叫他保住先帝的江山。可是裴思渡最后也没能守好洛阳,没能如其所愿彻底翦除边疆藩镇之患。
裴思渡败了。
一败涂地。
他喉咙有些发哑,旋即用力地清了清,干声道:“殿下。”
“治国理政不是过家家,皇权之下,父子情、朋友义,一概都论不得,您的性子太柔了,怕是难承其重。”裴思渡面色严峻,压低了声音,像头孤狼一般紧紧盯住他:“魏王乃是真龙,此时不过临难搁浅,若是有朝一日风起云涌,他必然是要蛟龙入海,翻云覆雨的。”
“若是事成了,那么殿下手中所握的便不是弹丸魏国,而是天下,若是不能杀伐果断,不仅伤人,更会伤己。您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若是殿下不能改了这样的性子,臣以为还是不要去碰那块和氏美玉为好。”
曹闵有些愣怔。
当年曹衡践阼便开始削藩,可惜中道崩殂,还没削完就咽了气。
曹闵上位后顾及曹氏叔侄之情,优柔寡断,饶过了边疆藩镇一命,才造就了后来乾元七年的北疆之乱,后来战火一路绵延,直接烧到了洛阳。
他盯着曹闵有些意外的脸,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寒:“若是我叫殿下去杀人,殿下敢杀吗?”
曹闵被他的目光到了,本能想往后退,裴思渡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今日我来便是问这一句,若是有人挡了殿下的路,殿下是否会斩草除根?”
“我……”曹闵性子温顺,又身份显贵,从未有人同他这般放肆过,这般被逼问,实在是有些狼狈,他犹豫了半晌才咬着牙道:“我能杀。”
裴思渡嗤笑了一声,“殿下装不出来吃人的模样。”
曹闵耳根有些红。
裴思渡退到了书房中央,掀袍跪下,道:“臣今日来您府上便是陈明心迹,若是来日殿下有下不了手的时候,还有臣在您身侧,沾血的事情您不要碰,都由我来。”
“望津……”
他们都不蠢。
能站在这里,自然是都知道魏王想要什么。
裴思渡神色决绝,沉声道:“这一程若是要走,便是一条不归途。殿下想清楚了吗?”
殿中一片寂静,裴思渡呼吸有些滞涩,在地上伏了半晌,才听头顶的人温声道:“快起来。”
曹闵眼眶泛红,委身轻轻扶住他,哑声道:“望津,多谢你。”
-
裴思渡演了一场好戏。
他将大周未来太子的心拢到了自己手中。
这便够了。
魏王最多还有五年的寿命,只要将来曹闵登基,凭他的手段,这朝中大权便能尽数归于手中。
就在裴思渡表露心迹的几日间,时常来大公子府中与曹闵促膝长谈,两人好像回到了前世无话不谈的状态,相处甚欢,从选官聊到削藩,甚至有几次裴思渡直接在曹闵书房睡着了,醒的时候肩上还披着件银狐氅衣。
看制式,应该不是曹闵的东西。
这一日,他跟曹闵又聊到了深夜,正摸着黑出府,忽而听见曹闵府中的假山边上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早对出府的路轻车熟路,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一时间也不敢靠近。偏了头正想叫人,却听见假山那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女声,“救……唔……”
裴思渡攥紧了拳,从身边掂起一只石头,猫着步子靠了过去,转了个弯,瞥见了一只祥云团扇。
那是璇玑郡主的东西!难道有人刺杀?
裴思渡满腹狐疑地往前走了两步,只闻其中传来一声更狠的撞击。
两三个弹指悄然过。
里面彻底没动静了。
一阵模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他心头一震,攥紧了石头往外疾退,还没走出去就看见个云鬓花容的少女拖着瘫软的侍女走了出来。
是曹瑾。
曹瑾一张脸生得天真可爱,一双深棕色的荔枝眼水灵灵的,眼神单纯得像是只街边没人要的小狗,可怜巴巴的,瞧着就惹人心疼。
裴思渡愣愣地盯了她一阵,下意识将手中的石头藏到了背后,道:“郡主这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怎么有闲情逸致跑假山后面散步?”
他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地去瞟她手中拎着的婢女。披头散发下,脸已经看不清了,只知道满头是血。裴思渡猜想,若是能直直地站起来,必定可以扮演一只活色生香的女鬼。他看了一阵,有些迟疑地道:“那这位人事不省的姑姑是赏月不小心撞到脑袋了?”
他在睁眼说瞎话。
显然这位姑姑的不省人事是被人硬生生砸出来的。
静默了一阵,曹瑾没说话,只是一边摇头,一边伸手将那侍女的抹胸扯下来一半。
裴思渡慌张捂眼:“非礼勿视啊殿下,您您您赶紧给人盖上!”
他等了半晌,没敢走,也没敢把手挪开,反而清晰地听见一阵脚步声走到自己身边。
曹瑾扯了扯他的袖子。
裴思渡没理。
然后曹瑾锲而不舍地又扯了扯。
裴思渡露了一个指缝,只见曹瑾面无表情地指着那婢女的胸脯。
裴思渡心不甘情不愿地瞥了一眼。
倏而背后炸开一片麻。
虎刺青?!
他将捂住眼的手拿下了,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那侍女白花花的颈项,过了半晌,才冲曹瑾下了定言,“这是女真人,还是女真杀手。”
曹瑾点点头,伸手将她掉在地上的团扇捡了起来。
“您准备怎么办?要禀告给大公子么?”
曹瑾方回邺城,还没收拾出一个郡主府,先寄居在曹闵的府上。前世也是,不过在大公子府寄居的这段时间她应该就会病死,到底没住到那修葺好的郡主府去。
裴思渡伸手将那女真刺客的衣裳合紧了,道:“公子府若是能出一个杀手那必然能出第二个,保险起见,还是跟大公子通个气,加强府中防卫,保证安全才是。”
曹瑾闻言摇头,伸手指了指女真刺客,又指了指她自己,比了个杀的动作。
裴思渡愣了愣,“您的意思是府中只有这一个,是来杀您的?”
曹瑾淡淡地点点头。
裴思渡皱起眉,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您如何能够确认?”
曹瑾没解释,只是将那女真刺客从假山里往外拖。廊上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全熄了,伸手不见五指,裴思渡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险些被碎石头绊出一跤,可曹瑾一个弱女子在前面走的稳稳当当。
为了防止摔出个狗啃泥,他放缓了步子,口中追问道:“殿下您要去哪儿啊?”
曹瑾不答,只是走。
好一阵,她停下来了。
他们一同走到了公子府的莲花池,这边的宫灯是亮着的,勉强能在夜色中看到人。
裴思渡一走近就看见曹瑾直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池子,一言不发,眼神有些叫人毛骨悚然。饶是他这样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人也脊背发凉。
这样的眼神空洞、寂静,就像是已经死过的人,一点多余的情感都没有。裴思渡觉得这样的人,更近于草木。
他在旁边站了好一阵,才磨磨蹭蹭走近她,还没开口问什么,曹瑾就猛地伸手攥住了那女真刺客的脖颈。那手法快准狠,就像是捏鸡崽子一般,直接了当地将人脑袋一把戳进了池水中。
那刺客本来只是昏迷,这么一呛水,呼吸不畅,彻底醒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抡起两只膀子挣扎。裴思渡看得头皮发麻,女真人劲不小,曹瑾这细胳膊细腿的,要是真打中了不死也得残废。
不想,“脆弱”的曹瑾根本不在意,只是眼中杀机一闪,直接伸手将她两只臂膀卸了下来。
真是飞来横祸。
那刺客疼得就跟犯了癫痫似的,脖颈猛颤,两脚疯狂地在岸上蹬,活生生将河岸边的泥扒拉出两个深坑。
大概是动静闹得太大了,曹瑾的眼中渐渐涌出不耐,指尖骤然发力,“嘎嘣”一声,居然硬生生将她的脖颈拧断了。
刺客悄无声息地地瘫了下去。
裴思渡有些牙酸,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吞了口口水。
曹瑾轻车熟路地在人腰间栓了块石头,伸手一推,尸体就缓慢地往湖底滑。
裴思渡轻轻“啧”了一声,神色有些微妙。
这还是个惯犯,经验挺足。
冷眼旁观她杀人沉尸,裴思渡心中竟然渐渐涌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兴奋。
美人要是只会坐在高阁上弱柳扶风那可就无趣了。漂亮的东西就是要带着这样尖利的刺,才能激起他的兴趣。
他觉得这个曹瑾有点意思。
曹瑾手脚麻利地填了池边那两个大坑,才转身走近了裴思渡,睁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好像在说: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裴思渡垂眸看了她一阵,担保道:“臣若是泄露半个字,郡主便亲自来取臣的性命,如何?”
曹瑾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地面。
裴思渡下意识看过去。
她的鞋袜全湿了。
他有些不解,道:“要臣找人来给您换鞋吗?”
曹瑾无助地摇摇头。
裴思渡皱起眉,“那是要臣把鞋脱给您?”
曹瑾仍旧摇头。
裴思渡也很无助:“那您要干嘛?”
曹静期望地盯了他一阵,最终伸出了一双纤细的莲藕臂。
裴思渡悚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心乱如麻地想,难道是她不相信自己会保密,要掐死自己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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