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瑾没有把他掐死。

    她只是把他当成了个坐骑而已,能带着她去找吃食的坐骑。

    裴思渡心想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被人当马骑?

    当即就要甩手走人,但是郡主殿下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面色还有些不善。她一不高兴,裴思渡就脊背发寒,迫于她徒手断人脖子的淫威,他屈服了。

    此时,裴坐骑正背着小主子走在街上,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他们出公子府的时候,门口的管事瞪得眼珠子都快脱眶了。

    因为曹瑾不说话,裴思渡质好硬着头皮,冲老管事解释了一通。但是那老管事显然不信,活像是被拐了女儿的老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照顾好郡主殿下。

    裴思渡:“……”你是看不出来我才是被拐的那个吗?

    此时夜已经深了,街上人影稀疏,他背着她边走边道:“殿下想吃什么?这个时辰,怕是没几个铺子还开着了。”

    鼻尖浅浅的檐卜香沁人心脾地拽住了裴思渡的注意力,没顾忌到脖颈上环着的手正在一点点环紧。

    直到一条街走到尽头,裴思渡才皱起眉,他不适地扭了扭脖子,哑声道:“殿下,松开点,您勒得臣喘不过气来了。”

    曹瑾依言松开了些,她兴许是有些抱歉,伸手摸了摸他露出来的后颈,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殿下……别碰了。”

    裴思渡有些受不住她这慢条斯理的摩挲,本能地躲开了,“我不疼的。”

    其实他已汗毛倒竖。

    大概是因为上辈子被砍过两刀的缘故,裴思渡的后颈好像变得格外敏感,只要一碰就让他想起来当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所以平日里他从不叫别人靠进自己的脖颈。此生,曹瑾是头一个碰到它的人,她手又有些凉,跟前生刀口划破皮肉的感觉太像了。

    裴思渡就害怕了。

    曹瑾若有所感,她安静地不动了。

    虽然她一直就没出过声,裴思渡也不知道是不会说还是不想说,反正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不说话也无伤大雅。

    两人无言地走了一阵,裴思渡拐进一个巷尾。

    尽头有个撑着孤灯的小摊,摊边坐着个佝偻的老汉,撑着个手在打盹。

    他半只眼被刀给砍瞎了,只剩一只右眼是好的,晚上看着还有些吓人。

    但裴思渡全然不怕,轻车熟路地从锦囊中掏了几个铜板丢给到了灶上,轻声道:“别睡了胡伯,给我来一碗馄饨。”

    那老伯迷糊地醒了,伸了个懒腰,与裴思渡语气熟捻:“这么晚了还来吃饭啊?”

    说着他瞥了一眼裴思渡背上的曹瑾,道:“这你媳妇啊?”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道:“不是,这是我妹妹。”

    说着,他便将曹瑾放到了街边的小凳子上坐好。

    这摊也没个桌子,来吃馄饨的就沿街端碗吃。现在是天晚了,若是到早上,能看见这巷子里坐一排食客。

    这是裴思渡上辈子就知道的地方,那时候贴身伺候魏王的时候,经常被派出来买馄饨。后来到了洛阳,魏王还想派人将胡伯请到宫里去,只是后来再也没找到人。

    虽说这摊子条件简陋,但是味道极好,一天都不打烊,白天他儿子守着,晚上就胡伯守着。

    胡伯年纪大了,但是手脚麻利,馄饨没一阵就好了,他端给曹瑾,道:“您慢用。”

    那馄饨刚刚出锅,热气氤氲,曹瑾手指娇贵,不一阵,捧碗的手都被烫红了。

    裴思渡自忖也算怜香惜玉,看她可怜,就伸手将她手中的碗拿了过来,轻声道:“殿下慢点吃,别烫着了。”

    没想到曹瑾抬眼静静看了他一阵,并不动汤匙。

    裴思渡被盯得有些尴尬,难不成十四五岁的人了还要喂吗?

    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些在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古怪玩意儿,上辈子在洛阳的时候,他还见过二十多岁的皇子嚷嚷着要喝母乳的,叫人喂饭已经算是正常的了。

    裴思渡叹息一声,拿着碗中的汤匙搅了搅,无奈地道:“臣喂您。”

    世家出来的孩子吃一般都挺有吃相,曹瑾吃东西格外干净利索,就是毛病似的吃一口看他一眼,圆溜溜的眼睛里跟汪了一潭水一样,叫裴思渡想起来街边上没人要的小狗。

    裴思渡耐心地给她将馄饨吹凉,一口口喂她,没一阵就见了底。

    一碗喂下来,裴思渡左手也被烫得有些钝痛,他此时汤温了,他便换了右手拿,问道:“殿下吃饱了吗?”

    曹瑾点点头。

    裴思渡温柔地问道,“那咱们就回去了?”

    曹瑾摇摇头。

    裴思渡试探着问:“那您要?”

    曹瑾一把攥住了他空出来的那只左手,往外狠狠一拽。裴思渡被她扯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到她怀里。曹瑾聚精会神地盯了一阵他通红的指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

    裴思渡和善地笑了笑:“没事的,臣不痛,殿下千金之躯,烫红了才是可惜。”

    曹瑾却没有放开他的手。

    裴思渡不解地盯着他。

    然后,曹瑾含住了他被烫红的指尖,湿润、柔软,虎牙蹭过的麻和舌尖舔过的痒叫裴思渡心头一颤,他本能地想要抽手,却被曹瑾一把握住的手腕。

    裴思渡被强行掰开了手掌,然后一个柔软湿润的东西蹭了蹭他的掌心。

    曹瑾在舔他!?

    不仅在舔他,还在咬他!

    裴思渡耳边一片嗡鸣,如遭雷击,他手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东西连碗带汤地盖到她的脸上,但是理智叫他拿稳了手里的碗。

    他盯着自己手心那个齐整的牙印,后知后觉地想,成过婚的女子该不是都这般轻佻吧?

    他在京城与达官贵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也不是没见养尊处优夫人小姐,但是郡主这样的明显有点与众不同。

    有点与众不同的……开放。

    裴思渡凌乱了一会儿,心情复杂地碾了碾自己被舔湿的指尖,然后拧巴地默了。

    过了好一阵,他木然起身将碗还给了胡伯,回来的时候耳根通红,他冲曹瑾干声道:“殿下,走吧。”

    还是赶紧把姑奶奶送回去吧。

    再呆上一阵,他真的要遭不住了。

    -

    这一夜,蔡允前来拜见曹衡。

    曹衡孤寂地躺在大殿的地上,道:“法明,你来啦?”

    蔡允应了一声,没有行礼,只是在他身边找了块地方坐下了,道:“大王找我来是所为何事?”

    曹衡笑道:“你猜。”

    “我猜是裴思渡。”蔡允支着下颌,道:“您想好将他放在哪里了吗?”

    “心里有个适合的地方,但是不知道成不成。”曹衡闭着眼,“这小子,你觉得的怎么样?”

    “大王要听实话吗?”

    “嗯。”

    蔡允如实说道:“此人静水流深,臣暂时还看不出深浅来,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小子比他爹聪明,比荀延安聪明,甚至是臣,在二十岁出头之时也没有他的圆滑玲珑。”

    话到一半,他眼中忽而闪过一抹狠色:“若是大王能用,便是大魏莫大的福分,若是大王用不得……大王定要斩草除根地杀之,否则将来必是大魏之患。”

    魏王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觉得,闵儿比他,如何?”

    蔡允答道:“大公子生性敦敏仁厚,将来乃是文治明主,不若裴思渡阴险狡诈,若是日后我等一一西去,他一人怕是压不住此子。”

    曹衡轻声笑了笑:“是了,法明说的有理。”

    蔡允垂眼看着他,温声问道:“所以大王意欲何为?”

    “裴家这头狼崽子啊……”曹衡缓缓睁开了眼,笑道:“还是先放在身边看看吧,杀了未免可惜,孤还在,他就不敢造次。”

    两人一躺一坐,又聊了些魏国国事,夜深了,曹衡才叫蔡允回去休息。

    入春的天还有些寒,曹衡着黄门拿了件披风给蔡允系上,道:“北地的天寒,路上慢些,别拘着府里用炭,没了便来宫中讨。”

    蔡允拜谢,随之退下了。

    曹衡就站在殿上瞧着他远走,一半门外黄门前来禀告:“丞相大人到了。”

    他手一挥,道:“传!”

    荀延安来的时候,曹衡正坐在殿前的玉阶上批折子。

    荀延安先行了礼,然后远远立着,道:“大王衣着单薄,北地这春日的天还有些冷,当心受寒。”

    曹衡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起了身,将荀延安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了,道:“下头垫了毯子。”

    他抓住荀延安的手,神色轻松,“今日孤寻你来,是为了问你件事。依你看,裴家那一老一小是什么心思?”

    “臣不知。”荀延安有些沉默,他看着勤政殿底下层层叠叠的屋檐,只是柔和地说:“裴相确实对大王有微词,但也仅仅是微词罢了,大王宅心仁厚,本不该将那些小事放在心上。大王是鲲鹏,魏国中的小鱼小虾,不该在您眼中停留太久。”

    “你们都只会哄孤的开心。”魏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孤也曾以为孤会成鲲鹏,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孤还只是在魏国做个小小的边陲王……

    长平啊,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孤与你同来这邺城还如同昨日,今朝咱们就都儿孙满堂,发须尽白了,你总说孤是鲲鹏,可孤还能等到振翅的那一天吗?”

    荀延安没有说话。

    曹衡是个孤独的人。

    这些年他们在魏国这么些年,故友一一都辞别人世,最后剩下的也就他和蔡允了。

    两年前,蔡允还积劳成疾,大夫说人已经病入膏肓,没两年能活了,这么长时间,都是靠药在吊着命,一日一日,人见着消瘦。

    等不及了。

    光阴等不及了。

    荀延安心中也有些戚戚,他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魏王也没说话,他只是笑,看着邺城天穹下的万户人家,仰天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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