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来说三月中要在京郊办上一场曲水流觞,邀国子监的太学生来赏春谈诗的,但不巧的是三月中魏王要北上春猎。
这下邺城就忙了。
文武百官都得跟着去。
曲水流觞自然就跟着没了。
裴老爷子依着裴思渡的话,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但是魏王没给批,还叫蔡允跟荀延安日日到裴府来劝,劝的不只是老的,还有小的,裴老头没被烦死,裴思渡都快被烦死了。
又过了几日,裴思渡也被封了官,魏王做了件出格的事情,直接将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按到了群狼环伺的麒麟府中。
最后给了麒麟府殿前步军校尉,从四品的一个官。
麒麟府正将军林千卫在朝中正三品,手下办事的步军中郎将也就只有正四品,他捞了个从四品,算是得了个不错的官职,而且麒麟府步军负责御前守备,乃是近臣,跟魏王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见曹衡对他的喜欢。
手谕到裴府的时候裴清郁都高兴疯了,然而裴老爷子和裴思渡坐在院里对着头疼。
魏王此举就只有两个意思,其一,裴思渡不过谈名典一通胡说便能入仕,且刚到朝中就得了份肥差,这是为他在朝中树敌,其二,将裴思渡放在身边看着,伴君如伴虎,若是出上一点差错裴思渡就能小命不保。
不论哪一点是主要原因,都是在将裴思渡架在火上烤,真就不是什么好事。
又过了半个月,春猎开拔,行了小半个月才到猎场。
裴思渡一身漆黑的麒麟官袍,衬得他人如璧玉,在天光下生出柔软的光。
曹闵打马走在他身侧,后面就是曹瑾的车驾。
他摁着腰间的刀刃,一边执缰,一面奇怪地看着马车。若是照前世的情况,这个时候,曹瑾应该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怎么还能跟着他们来春猎?
裴思渡越想越奇怪。
他凑到了曹闵身边,问:“公子,近来郡主身子可好?”
曹闵正抬眼望着草场上一望无际的春意,道:“你问阿瑾?她好得很,上回与我同用膳还吃了四碗饭,前几日晨起还在府中打太极呢。”
裴思渡:“……”
他先是控制不住地想,一餐吃四碗饭的郡主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然后又漫无目的地想到那晚他花了几个铜子儿请人吃的馄饨。
可能这孩子是没吃饱,才想着要吃他的手吧。
胡思乱想了一阵,他下意识往曹瑾的车驾那头看去,只见郡主毫无郡主仪态地将车窗帘子掀了起来,一双荔枝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思渡:“……”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看你。
这眼神就像是看透了他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如刀的目光,直直戳到了他心窝中。裴思渡被她盯得脊背发麻,实在是不敢多留,打着马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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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草场安营扎寨,裴思渡跟林千卫溜达了一阵。
林府君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了,上辈子两人时常一块儿喝酒,裴思渡跟他相处起来轻车熟路,很快就跟人打成了一片。
林千卫瞥了一眼他腰间的刀:“你这刀哪儿来的?瞧着跟麒麟府的刀挺像,但是你私锻的吧?”
“哦,这刀啊。”裴思渡从蹀躞上解了下来,交到了林千卫手中,道:“麒麟府的刀太沉了,我佩不动不说,□□也举不起来,带了两回觉着吃劲,就找人照着麒麟府的刀给我私锻了一把。”
“你这身板确实不大行,瘦得快比东市论斤两称的排骨了。”林千卫说着便将那刀撂在手中掂了掂,道:“嚯,这轻了足足得有一半呐?”
他啧啧地调侃起裴思渡来,“这可不成啊,殿前步军可得管大王的防卫,你这刀都提不动,怎么当值?正好,趁着此回春猎好好练练。等得了空,我教你套刀法,若是你能练成,杀些平常刺客不成问题。”
裴思渡闻言冲他拱了拱手,道:“嘿嘿,那我就先谢过林府君了。”
“谢什么,你兄长与我当年在沙场上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教你也是我该做的。”说着林千卫将刀系回他的腰间,扬着下颌,指了指在草场周边安营帐的杂役,道:“你瞧,那边那几个女真人,身板快抵你两个了。”
裴思渡闻言笑着看过去,看了一阵,有些不解地道:“为何猎场中这样多的女真人啊?”
“此处是边疆,距女真近,近年大周与女真战事稍歇,便将边境互市上的年轻女真人征调过来做杂役了。”
林千卫示意他边走边说:“大王只带朝臣,自邺城行到此处,陆陆续续也走了有小半个月,若是再加上杂役,那怕是要折腾上快一个月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裴思渡闻言点点头,这说的也是,从邺城到西关路程不长,但是得照顾那些娇贵的皇室亲眷和肱骨老臣,路上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也确实走了很长时间。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直到猎场西面,有人一群世家子在比射箭。
林千卫正说道:“你大哥常年镇守澜沧关,久在西关北八百里,快马加鞭沿着猎场西的加狼山一直往北跑,只要半个时辰就能到澜沧关。”
裴思渡顺着他的指尖往北看,心中恍然大悟,难怪魏王会将春猎的地方选在这里,重军在侧,也不怕女真人在猎场中造次。
林千卫长叹一声,道:“仔细算算,你跟你大哥也有快两年没见过了吧?若是想了,这两日便去澜沧关见他一面,春猎呢,没人看着你的去向。”
裴思渡摆摆手,“那么远,我哪儿能跑得动啊?”
他摁着腰间的刀,神色乖巧地笑起来:“我这大病初愈的,哪儿禁得起那么颠?还是好生养着吧。”
“看来与外界传的不错,”林千卫细细打量了他一阵,笑着拍起他的肩,道:“你也太娇了。”
裴思渡笑笑,不说了。
其实也不是他娇气不肯去,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得有快二十年没见过裴晏如了,阔别已久,他心中想得很,自然是恨不得立马相见。
但是裴思渡好生思考了自己的处境,又很快放弃了这非分之想。
他而今在麒麟府当差,乃是天子近臣。可裴晏如握着五分之二的边境兵力,乃是魏国边关重镇,二人若是贸然相见,难免招惹朝中非议。
裴思渡就怕有人会借机戳他爹的脊梁骨。
如今裴家在邺城仍在风口浪尖,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两人边说话便晃悠到了世家子射箭的地方。
大魏久在边疆,善战,世家子骑射都不错,此时聚在一起,有不少箭术出众的少年郎,赢得场上片片欢呼。其中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眉眼同曹闵有些相像,那正是曹衡的小儿子曹如。
曹家两位公子一个好文,一个善武,一个性子像王后,一个性子像魏王。
曹如便是更像魏王的那一个,喜欢权谋诡斗,也喜欢舞刀弄枪。
裴思渡在一侧看了一阵,曹如的箭射得漂亮,箭箭中靶。林千卫看出了他的欣赏,“想去试试么?当年你兄长可是邺城箭术最为出众的公子。”
裴思渡笑着摇摇头,道:“我比我大哥便要次上许多了,还是不要丢人现眼的好。”
两人正说着话,裴思渡余光中寒光一闪。
他下意识偏头,只见一只白玉箭流星一般冲着自己射来。
电光石火,林千卫长刀出鞘,“噌”的一声,将那箭当空劈做了两半。
锋锐的箭头落在裴思渡脚边,他下意识地朝羽箭飞来的地方看去,只见曹如手中的弓弦还在震颤。他微微扬了扬眉,眼中充斥着对裴思渡的挑衅。
裴思渡冲他笑了笑,不动声色
“这不是浣水上大出风头的裴二公子么?”曹如一面哂笑着一面走近了裴思渡,道:“今日要不要在猎场上出出风头啊?”
他抬手将掌间的弓抵到裴思渡跟前,颐指气使地扬着下巴:“我这有把霸王弓,共三万石,若是你能徒手拉开,我便管你叫一声爷爷,如何?”
裴思渡笑得乖巧:“微臣不敢造次。”
“我看你那日在浣水台上与徐兄相辩,不是很威风嘛?”曹如步步紧逼地走近了,眼里带着恃强凌弱的蔑视,“今日碰上我,就吓得连话也不敢说了?”
“殿下!”
林千卫见他手有举弓之势,连忙往裴思渡身前凑了一步,想要阻止他逼近:“裴校尉初入麒麟府,不懂规矩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曹如不耐烦地冷笑一声,眼睛死死盯着林千卫身后的裴思渡,道:“既然裴校尉知道冲撞了我,还不跪下赔罪?”
他说着,又趾高气扬地瞥了林千卫一眼,道:“林府君,还不让开?难不成我教训一个臣下你也要管?”
林千卫连忙抱拳,“下官不敢!”
曹如呵斥道:“那还不退下?!”
林千卫犹豫了一阵,最终被裴思渡拦到了旁边。裴思渡没跪,只是冲曹如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下官不知何处做错了,还请殿下赐教。”
“我不喜欢见着你这张脸笑,尖酸刻薄,看着眼睛疼。”曹如满面嘲讽一声,扬声道:“若是我下回再见着你在我面前笑,我便着人剥了你的皮。”
“下官不敢。”裴思渡垂首微微扬了扬眉,道:“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受教了。”
曹如见他知趣,也就不再为难,只是淡声道:“知道了就滚吧,别在此处碍我的眼。”
裴思渡好脾气地应了一声“是”,右手不动生死地摁到了腰间刃,退下之前刻意抬头,冲曹如慢条斯理地露了个温柔的笑。
他这是在示威么?!
曹如先是一愣,随即怒气好似黑云翻墨般倾泻而出,他气急败坏之下,举起手中重弓,对着裴思渡的额角就要狠狠砸下去。
然而变故陡生,他这一击还未落下,远处山坡上便骤然传来一声弓弦霹雳的惊响。
那道羽箭箭头寒光一闪,带着叫人咂舌的速度刺向曹如。
弹指间,锋利的箭锋与曹如的发冠擦肩而过,将束发的银簪硬生生戳折了。草场上的风一卷,曹如的发乱成一团,他惊恐地看向羽箭来的方向。
裴思渡的目光也随着他看过去,只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个身披骑装的少年郎跨着高头大马,正居高临下地举着寒光闪闪的羽箭指着曹如。曹如似是被那寒光闪动的箭头吓得哆嗦了一下,口中暗骂了一句“疯子”,像是怕被那少年再补上一箭,就跌跌撞撞跑远了。
裴思渡看着曹如狼狈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扬了扬眉,回首眯眼,想要将那少年的脸看清楚。
他却骤然调转马头,疾风一般跑走了。
林千卫看向远方,已经来不及抓人了。他语气有些故作的讶异:“这人什么来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胆大妄为?”
“看弓箭该是大魏的世家公子,马骑得不错。”裴思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应该在哪里见过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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