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如狼狈奔回自己的营帐,徐应之正在其中画丹青,他头也没抬,好像听见曹如的脚步声就知道了一切:“看来殿下没有听我的劝告,去寻裴思渡示威了?”

    “不是示威,是在试他的深浅。”曹如走进了营长,才不紧不慢地将四散的发梳成一尾,神色淡淡地道:“裴思渡这个人有点意思。”

    他知道方才裴思渡冲他笑的那一刻,手中已经有了拔刀的打算。

    此子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挑衅他,还做好了伤他的准备。

    这头狼崽子真是胆大包天了。

    此刻徐应之才撂笔,抬眼一看,将曹如的狼狈一览无遗,淡声道:“裴思渡削下了殿下的发冠么?”

    “不是,是姓江的那个疯子。”曹如一提到此人就神色不豫,乖张的脸上渐渐涌出一派深厚的戾气,“野狗一条也敢造次,不过是一年不见,他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竟然敢当众对着我放箭。”

    他往徐应之身边一坐,道:“不过是父王与女真那群贱种生下来的私生子罢了,也敢到我跟前来拿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下回见着他,我定要打断他的狗腿!”

    “殿下息怒。”徐应之也神色阴沉。

    “人能百忍自无忧。”他轻声道:“便是此刻他不敬您,您也要忍耐,未来的日子还长,只有蛰伏,才能成大事。”

    曹如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他懒散应了一声,又问道:“我托你办的那件事办好了没?”

    徐应之颔首,冲他笑了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就只欠大公子这一阵东风了。”

    -

    裴思渡日日都随着麒麟府的校事当值,四处奔波,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这几日围猎,曹闵猎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成色最好的一张皮草献给了魏王当披风,还有张次些的白狐狸皮,送给了裴思渡,正好能打上一条围脖。

    曹如也不错,骑射功夫是这一带青年人中最拔尖的,猎的东西又多又好。

    但是他对裴思渡戾气太重了。

    裴思渡知道为什么。

    曹如一直与曹闵有夺嫡之争,如今他明面上便与大公子交好,曹如与他不对付也是应该的,但是当众示威便不算是什么聪明人的举动了。

    好几回两人在林中碰面,逢裴思渡都选择绕着他走。

    过了七八日,裴思渡终于不当值了。

    他麒麟府那身漆黑的麒麟服脱了下来,把自己在邺城布庄里订的那件新衣服拿出来穿上了,广袖大衫,红绸做面,金丝滚边。

    裴思渡本就生得白,穿上这一身就像是朵饮了血的花,坐在宴上格外引人注目,连带着温柔眉眼都变得锋利逼人了起来,细看起来,就像是个能勾人心的妖孽。

    这一夜有宴,他被魏王拉到身边落座,未免不敬,便早早地到了场。结果在入宴之前先遇见了同是浓妆艳抹的曹瑾。

    她今日穿得厚实,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背后的乌发都被一丝不苟地挽起,大抵是为了庄重,今日的妆化得又浓又重,丝毫不见几日前的那副可怜劲,反倒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来。

    开宴前人声鼎沸,两人在繁杂的人群中对视了一眼。

    裴思渡莫名其妙地心头狂跳。

    他前生见过那么多美人,环肥燕瘦,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漂亮得像是一朵能食人心魂的曼珠沙华。

    两人眼神胶着地瞧了一阵,裴思渡受不住地先撇开了目光。他余光瞥见了曹瑾在笑,欲盖弥彰地吃了两块糕点。须臾,开了宴。

    酒过三巡,魏王才开口说了话,道:“当年孤在洛阳,先帝也喜欢春猎,孤那时候还是个皇子,不小心撞见了一头比人还高的白额老虎,就这么拉开弓弦,一箭将它给射死了。剥下来的虎皮,还送给先帝做了张不小的氍毹。”

    “大王英武。”荀延安起身祝酒:“大周皇帝封大王在这大魏二十余载,边疆安稳,百姓富庶,而今北疆各族臣服,乃是多亏了大王多年的忠心耿耿,臣在此处恭祝大王万寿无疆!”

    “臣等祝大王,万寿无疆!”

    曹衡举杯,敬了堂下诸臣:“这世间哪有万寿无疆的人呢?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只愿在我未死之前,大周仍能国泰民安。”

    荀延安闻言笑起来,道:“大王心系天下啊。”

    宴上又宾主尽欢了一阵,裴思渡喝不了酒,只能干听着众人的恭维,觉得有些无趣,不由自主便抬眼去看曹瑾。

    没想到曹瑾竟然也在看他,不知酒意熏然还是胭脂化了,她眼尾微红,衬得眼角那点朱砂像是雪中血,漂亮又勾人。

    裴思渡指尖摩挲了一阵自己的唇角,勾着唇冲她轻轻笑了笑。

    曹瑾眼神骤然一暗,她喉头滑动,轻轻抿了一口杯中酒,小心又谨慎的动作却让裴思渡想到了塞外的狐狸,那种蛰伏压制的狠劲儿,有种鲜血淋漓的漂亮。

    不知不觉,宴上歌舞声音停了,帐外忽而传来一声叫破了嗓子的惊呼:“父王,父王!不好了!”

    这声音挺熟悉,带着股根深蒂固的傲慢。

    众人停了交错的觥筹,只见二公子从帐门口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活像是身后有鬼撵他一般。

    魏王将手中杯盏撂到了食案上,不动声色地将眉皱了起来,冷声呵斥:“你看你,成日里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二公子瞪大了眼,在人前勉强镇定了下来,声音仍旧是抖的。他道:“有人!有人死在了猎场周围,父王,西山那头有死人啊!”

    -

    西山就是加狼山。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快入夜的时候,里头人迹罕至,麒麟府的校事先到,底下人查看了一番,确实有死人,还是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林千卫派麒麟府中有经验的仵作先验了尸,然后找出了此人乃是魏王身边贴身伺候的胡贵人,死之前才被人破了身。

    胡贵人才十三岁,家中长兄乃是与裴晏如一道镇守边疆的将领。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性格最为跳脱,魏王也是见她喜欢,才将他带到西关来围猎,没想到这还没到开始侍寝的年纪,就这般惨然地死在了加狼山里。

    此刻宴也停了,林千卫在堂前禀告,道:“围猎之地出了这样的事情乃是麒麟府防卫不周,臣有罪,已然加强了整个猎场的布防,在猎场的各处都增加了暗探,时时注意猎场种是否有可疑之人作祟。”

    魏王颔首,淡声问道:“贵人是怎么死的?凶手是什么人?”

    林千卫如实答道:“臣审问了她胡贵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她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先将人押在了胡贵人的账中,等日后再审。”

    魏王喜怒不辨地“嗯”了一声,颇有威严地道:“这般拖着也不成,孤与孤的两个儿子和一众魏国的国之栋梁都在猎场之中。林千卫,孤限你三日时间,将这凶手给寻出来,不然孤便砍了你的脑袋。”

    大帐中一片阒寂。

    裴思渡轻“嘶”了一声,这事情不大好办,偌大的围猎场,每日都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想找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魏王这样要求,若不是在为难林千卫就是他已经知道是谁杀的小贵人了。

    底下的林千卫额上渐渐涌出冷汗,“是”了一声便疾步退下了。

    待林千卫走远后,裴思渡抬眼淡淡地看着曹衡,想从他那张不辨深浅的脸上看出点别的东西出来,但是他失败了。纵使上辈子跟了他五年,也从未看清过此人。

    前世这场围猎开始的时候,他刚入宫,根本就没资格跟上曹衡来西关。

    但是围猎举行的两个月之后,曹衡主动女真开了战,理由用的是女真人不怀好意,试图渗透大周边防,被魏王逮了个正着。

    那时裴思渡就猜测,是不是这场围猎之中出了什么事,或是这场围猎终于给了魏王一个北讨的理由?

    他还没想明白,恍惚间有点走神,耳边忽而响起一声:“回禀父王,儿臣曹如有本要奏。”

    裴思渡抬头去看曹如。

    曹如已然从方才的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眼中一片乖戾。

    曹衡也看着他,神色仍旧是静水流深的遂然:“有什么事情要现在上奏?”

    见魏王看过去,曹如面上立刻涌出一派痛心疾首:“回父王,儿臣要奏的便是今日猎场的凶案,麒麟府审问的小婢女找着而成,将事情全都招了。儿臣心有惶恐,不敢不报。”

    他好像说的战战兢兢,可眼神中的狂喜已经出卖了一切:“实在是没想到,这刺杀之事竟然与大哥有关系!”

    -

    曹衡将人传到了大帐中问讯。

    胡贵人的侍女叫临澄,是她从边关带回来的,若是追根溯源她身上还有半数女真人的血统,但是她汉话说的很好。

    此时见着了魏王也丝毫不乱,她先在堂下磕了两个头,然后愤恨地道:“奴婢要指控大公子意图对我家小姐行不轨之事。我好几次都见着大公子在无人处与我家说话,还经常动手动脚,我家贵人不从,他便言语威胁,说要向大王进言,叫她在边疆的哥哥好看。”

    “从前在邺城有层层宫墙相隔,大公子一直苦于没有接近我家小姐的机会,此次围猎正巧给了他机会,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就……”

    她渐渐泣不成声,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沓书信,往堂一呈,道:“这便是证据,这都是大公子给我家小姐的信,里面满是浮浪轻佻之言,污言秽语不堪入目,她死前将这些书信都交给了奴婢保管。就是为了揭穿大公子的禽兽面目。”

    一番话说下来,她已然眼眶通红,狠狠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还请大王给我家小姐做主!”

    堂前一片沉寂。

    裴思渡垂眼看着她因为愤恨而扭曲的脸,目光又游离着看向堂下跪着的曹如和曹闵。

    曹如眼中的兴奋藏不住,不像是早有预谋的样子。

    曹闵却云淡风轻。

    裴思渡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心中都渐涌出了一个疑惑,这个临澄不是曹如的人?

    身侧曹衡忽而指尖点了点身前的食案,淡声道:“望津似是有话要说?”

    “臣粗鄙之见,不值一提。”

    “说来叫孤听听。”

    裴思渡“是”了一声,便起身,绕到她身前,将那书信从地上拿了起来,道:“大公子笔迹并不难模仿,这些信自然也可以提前写好。”

    “并不能做为铁证,大魏以书法临帖见长的文人骚客太多了。”

    裴思渡伸手翻了翻,道:“空口无凭,你还有证据么?”

    “如此证据确凿,还不够吗!?”临澄眼中乍然涌出深厚的怨毒,她一把攥住裴思渡的衣摆,“大人未知苦处,便要这样颠倒是非黑白吗?”

    裴思渡被她拽得往前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了脚跟,才俯身温声道:“这般廷尉府定不了罪,别说我不信,大王不信,就连大魏律法都不能定罪。姑娘,你若是要指控,确实是还缺了证据。”

    临澄泪如泉涌,她脊背觳觫着伏在裴思渡的脚边,声声凄厉的哭诉好似泣血:“请大人明察,为我家小姐做主,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姑娘还请珍重。”裴思渡神色无变,只是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到了她不住颤抖的手中:“不是我不愿为你家小姐做主,而是《周律》与《魏律》中请清清楚楚地写了‘风言不得为证’,我救不了她。”

    临澄闻言,两手颤得愈发厉害,在众人面前哀嚎一声,狠狠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她痛哭流涕,隔着柔软的氍毹,将额头磕破了,鲜血流了一地。

    宴中一片死一般的岑寂,帐外骤然传来一阵骚乱,不知是谁在帐外叫了一声:“大王,大王,麒麟府的校事方才在加狼山中寻到了一群女子,她们说是自澜沧关来的,要检举澜沧关的守将裴晏如。”

    裴思渡闻言心一颤,不动声色地拿瞥了一眼魏王。

    只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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