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一闪而逝。
在他耳畔擦身而过。
他被额上的冷汗一点点滑了下来,愣怔良久,才干笑着走了出去,冲赤盏钰儿先行了一礼:“在下麒麟府从四品校尉裴思渡,见过公主殿下。”
而后又冲裴晏如拜了拜,道:“大哥,好久不见。”
裴晏如一把抓住他的小臂,眼眶忽而红了:“这一夜你都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在西关出了事。”
想来是澜沧关的北境兵到了,但是寻了半个猎场,也没寻到人,所以以为他死了。
“我能有什么事?”裴思渡笑笑,冲他扬了扬下颌,道:“那位公主的手下太凶了,我险些被乱箭戳成刺猬,不过有人救了我。”
“谁救了你?”
“一个麒麟校事,从崖上滚下来的时候就不见了。”
裴晏如了然,“伤着那儿了?”
“肩膀碎了。”裴思渡盯着他身后的赤盏钰儿,悄声道:“大哥真的要将她送给魏王?”
裴晏如沉默了。
裴思渡就知道。
他们俩从小一道长大,裴晏如的心思他向来是一猜一个准。
“我都能看出来,她喜欢你喜欢疯了,送回去见魏王,就是死,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你也舍得?”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裴晏如眼神有些凉。
裴思渡神色微妙,他诚心实意地道:“你是觉得见着了我就必须得将公主送过去是么?”
裴晏如不答。
裴思渡嗤笑一声,随即骂道:“榆木脑袋,你以为你那点忠心值几个钱?曹衡要杀你怎么着都能找着理由杀你。”
“赤盏钰儿是女真可汗最喜欢的女儿,若是你今日放她一马,来日便是裴家大难临头,也有一处能做归宿。”
“而且大哥,你难道真就想要杀她?”
裴晏如抿了抿唇,他仍旧沉默不语,眼中胶着的犹豫在拉扯。
裴思渡看着他左右为难地神色就知道他在想裴南意那些忠君的教导:“今时不同往日,老头怎么想是老头的事情,他年纪大了,还拿当年他在洛阳为官的那三板斧当保命杀招呢。有些事情咱们得自己为裴氏谋划,今日放她一马也是日后裴氏的一条活路。”
其实这道理,裴晏如比裴思渡懂的更早,所以这么多年,便是有封狼居胥的机会,裴晏如也从不肯越雷池一步。
“而且大哥你要知道,我而今做的是天子近臣,最能知晓魏王魏王的多疑,他若是心中不信你,你便是将心肝剖出来给他看都是错的。”
裴思渡眼中闪过一阵凉意,低声道:“而今边疆四个藩国,唯有魏国隐隐有催逼洛阳之势,若是日后魏王当真践阼,那便是真龙天子,裴氏存亡便在他股掌之间,边疆百姓虽重,可女真也重。”
“裴氏需要一个理由。”他说着,脸上涌出狠色:“裴氏需要一个曹氏动不了咱们的理由,女真,就是最好的盟友。”
裴晏如脸色一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裴晏如这些年也一直有意地放过女真,但是他没有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裴思渡这是当真要与外族暗通款曲!
裴思渡面上满是严峻:“我知道,我这是乱臣贼子。可是大哥仔细想想,我说的难道有错么?你的效忠满足不了曹衡,他要的是卑躬屈膝,是咱们所有仍旧心向洛阳的周臣都苟延残喘。帝王之心,欲壑难填,这朝堂,这江山,都是曹氏的,与咱们没关系,可是他们觉得咱们裴氏搭进去一个老子不够,还要一个儿子,一个儿子不够还要第二个……”
“那是不是以后清郁也要一道搭进去,甚至是絮因也要牵扯进去?”
裴思渡眼中全是前生留下的惶恐,他灼灼地盯着裴晏如,道:“大哥,这不叫乱臣贼子,这叫做自保,权势够大,爬得够高,咱们才能活下来……”
他生不如死过一回,就再也不想品味那种刻骨民心的痛了。
裴思渡这一生要早早地走到那个最高的地方。
将裴家牢牢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他的时间不多了,得拼了命地往上爬。
裴晏如看着他偏执的神色,渐渐皱起了眉,道:“思渡,你怎么了?”
裴思渡干声道:“我没事。”
裴晏如一针见血:“你在害怕。”
裴思渡沉默了,他眼中的颤动压不住,顺着睫羽一点点往外溢。
裴晏如继续追问:“你怕什么?”
裴思渡皱起眉:“别再问了大哥。”
问了也不能说。
他什么也不能说的。
裴晏如笑了笑,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道:“我知道,思渡,你初入朝堂,做的又是天子近臣,会惶恐也是常事。都说伴君如伴虎,你又是这样一个多虑的性子,面着曹衡,你怕是只能感觉到自己如临深渊,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
可你忘了么?你的身后还有爹,还有我,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在你羽翼成熟之前,邺城、澜沧关,都将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魏王多疑确实不假,可你在浣水一举辩倒了大魏第一才子徐应之,魏王很器重你的才思,喜欢你也是不假。”裴晏如冲他温和地笑笑,“爹与我的往来书信中都说了,说当日你在刑场之上逼问出徐应之栽赃他的铁证,逼迫魏王放了爹。我自小便知,你有惊世之才,将来是要成当世管仲的。”
裴思渡有些愣怔。
裴晏如便看着他的眼,继续说:“弟弟乃是这天下最聪慧之人,没有什么人是他看不透的,没有什么谋是他算不到的,假以时日,他必是这大周中可振翅一跃的鲲鹏。可现在他还是雏鸟,羽翼未丰,脊梁孱弱,经不得风雨摧折。”
说着,裴晏如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道:“思渡,你自幼便早慧,比旁的世家子要成熟稳重太多,可而今你父兄尚在,大可不必去背负这些。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思渡你再走慢些,叫我这个无用的兄长再为你挡一挡。”
裴思渡脸上的那些阴鸷渐渐消失了,他有些茫然地看了一阵裴晏如,哑声道:“大哥怎么会是没用的那一个。”
他嗤笑一声,没好气地道:“家里最没用的那个明明是清郁,成日里吃饱了就搬个小马扎在院儿里晒太阳,一晒晒一下午,我每回下了值回家都能见着他哈喇子淌一地。”
裴晏如被他给逗笑了,道:“有本事当他面说。”
“那我没本事。”
裴思渡嬉笑着回了一句,忽而皱眉,抬手指了指裴晏如身后,道:“大哥,赤盏公主走了。”
“我知道。就放她走吧。”
裴晏如轻轻拍了拍裴思渡那只尚且完好的肩,扶着裴思渡往前走:“若是将她交给大王,那必然氏要命的,将心比心,她爹就她一个女儿,若是出门在外出了什么事,怕是会痛不欲生。”
“那是……”裴思渡理解地点了点头,道:“不过大哥,那个公主真的对你有意思的啊?你俩怎么认识的?”
裴晏如的语气有些紧绷:“这事儿你别多问。”
裴思渡就好奇了:“为什么不能多问啊?大哥你都这个岁数了还没讨着个媳妇,我这不是也关心关心你吗,就连爹也……”
“唉,大哥你打我干什么!?”
“啊,疼疼疼疼,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不问了!”
两人渐渐走远,在脚步声也逐渐听不见了。
等裴思渡和裴晏如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断崖下,后头的林中才缓缓走出了个纤细的人影。他揉了揉指尖的杜若香囊,看着裴思渡消失的方向,轻笑了一声。
-
一夜风波后,刺杀的刺客尽数伏诛,基本都死干净了。
没过两天,麒麟府的校事府就胡贵人的死就查明白了。
人是被赤盏钰儿诱到山中弄死的,而那个临澄,乃是女真的内应之一,那些书信经过朝中书法大家看过后确认不是大公子的手迹。
紧接着,魏王便赏了一大票人。当夜拼死杀出重围的林千卫直接封了个忠义侯,裴思渡也跟着升官发财,直接自从四平提到了正五品马军中郎将,魏王还赐了蟒袍和金鱼袋,红锦做面,金线绣纹,准许出入当值时穿戴。
正四品穿蟒袍,佩金鱼袋。
前无古人,裴思渡是大周建朝来得此殊荣的第一人。
莫大的封赏压得他气也喘不过来,在账中思来想去了半天,只好跟下人说他伤疼得要死了,闭门不见客人。
这是实话。
他养病的前几天人确实要疼得背过去了。
魏王来看了一回,发现这身板比人家闺中小姐还弱柳扶风,特地派了个厨子给他炖大骨头汤,炖了小半个月,喝的他整整重了五斤,人看着珠圆玉润,脸色也好了不少。
裴思渡哼哼唧唧上了半个月药才见好,这一日忽而问起身边的侍女:“你收拾的时候看见我那香囊了么?”
那小婢女也是曹衡给他配的,叫兰裳,也不知道是不是几辈子没见过男人,一听裴思渡说话就脸红。
这时候脸红的跟个虾子似的,还说的磕磕绊绊的:“公子的香囊前几日便没见到。您是不是落在哪儿了?”
“不可能啊。”
裴思渡唯一可能落的地方就是先前曹瑾带着他跑的那处断崖,但是后来他托裴晏如去寻了一圈也没寻到。
其实寻常一个香囊也就算了,但那个香囊是他娘给她缝的,一共两个儿子,一人一个。他大哥的去年在沙场上被乱箭划破了,还羡慕他有块好的,结果今年就没了。
裴思渡叹息一声,道:“找不到就算了,证明我跟这香囊没缘分。”
兰裳抬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道:“奴婢会做的。公子若是想要,便告诉奴婢那是什么样的,奴婢得空了便动手给您绣一个差不多的。”
裴思渡一怔,皱眉道:“你给我绣,不大合适吧?”
兰裳抿了抿嘴,那耳朵已经红透了,声如蚊讷般道:“大王将奴婢派来,就是照顾公子的呀,奴婢以后还得跟着公子回府,伺候公子半生起居的。”
“照顾我半生起居?”裴思渡披着单衣,淡淡地盯着她看了一阵,伸手挑起了她的下颌,道:“你是哪家大人进给大王的美姬?君王榻上的美人都是天上仙,我可不敢碰。”
“公子说笑了,奴婢姓曹,乃是大王的堂妹,如何能说是大王榻上人?”兰裳羞怯地垂着眼,眼尾一片红潮,“公子,您要的香囊还绣吗?”
裴思渡盯了她一阵,饶有兴趣地将手放下了,道:“绣,怎么不绣。那香囊是黑的,阴线绣的夜交藤的花样,我娘那时候生我没多久,日日梦魇,也怕我睡不好,就绣了夜交藤。那花样难寻,你也会绣的么?”
兰裳温柔地委了委身,道:“奴婢去学,明日便开始绣。”
裴思渡道了声好,温柔地冲她笑了笑,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兰裳柔声道:“公子实在是客气了。”
“让她个三脚猫绣工的丫头来绣有什么意思?要绣就得找个顶尖的绣娘。小裴大人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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