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有一只纤弱的手掀开帘。
一位华服云鬓的的女子稳步走了进来,她生了一对上挑的丹凤眼,却配了一双笼烟般的下垂眉,鼻若悬胆,薄唇含樱。裴思渡认得,这是贴身伺候曹瑾的起居女官,名唤谢绮蓝,她父亲在裴思渡大哥手下当差,忠厚老实,办的是澜沧关粮草押送的重任。
此时谢绮蓝仪态万千地走了进来,淡淡瞥了一眼兰裳,道:“你先下去吧,我与裴大人有话要说。”
“是,绮蓝姑姑。”
兰裳怕她一般,战战兢兢行了一礼,便低头退下了。
裴思渡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阵,等人走远了才艰难地挪下了床,“谢大人今日登门造访是为了给我管教下人的?那可是魏王的堂妹,唐突不得,我都得哄着办事。”
“这是小裴大人账中事,下官自然不敢造次。”谢绮蓝道:“可小裴大人真就相信此女是魏王亲眷?”
自然不可能是魏王亲眷。
魏国的曹氏自小马背上长大,便是女眷也气度非凡,怎可能是那般唯唯诺诺地模样?
“信与不信不打紧。”裴思渡笑着答道:“大王将她赐给我了,大王说她是,她便是,至于我与谢大人如何去想,不重要了。”
谢绮蓝冲他一拱手,道:“大人玲珑心思。”
“这算什么心思?”
两人目光交织,裴思渡捕风捉影到她眼中的慌,一闪而逝地笑了笑:“我看今日谢大人好像不是只来同我说这婢女是何等身份的。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开门见山吧?”
谢绮蓝闻言脸色有些绷不住了,她声音有些泛哑:“谢某求大人救命!”
“救什么命?”
“还请大人救救郡主,她今日已在大王帐前跪了有小半日了。先前郡主为救您滚落山崖,腿还未痊愈,再这么跪下去,怕是要废了。”
裴思渡眉头微蹙,道:“这次又是所为何事?”
“女真可汗为了赤盏钰儿半月前在西关猎场的胡作非为致歉,送来了大批的牛羊金银,向魏王求回礼,说请求大魏再将郡主送回女真,嫁给女真现任的大汗完颜斡烈,可郡主去年才嫁给了斡烈的亲哥哥完颜阿索纳,嫁过去三月阿索纳便暴毙而亡,女真部族中甚至有谣传,说是郡主杀了阿索纳。
女真人一贯记仇,怎可能是真心诚意求取郡主?若是魏王当真松了口,再将她嫁过去才真的是狼入虎口。”
曹瑾杀阿索纳不是谣传。
人就是他杀的。
在得知他是个男人之后,裴思渡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谢绮蓝委身冲他轻轻磕了个头,道:“而今朝中无人能救郡主,她为了大魏已然嫁了一回,不能再到那不毛之地第二回了。绮蓝在此恳求求大人,帮帮她吧。”
“大人,求求您,救救郡主吧。”
裴思渡一点点蹙起眉,道:“我不过四品麒麟府马军中郎将,如何能左右两国之间的邦交?谢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谢绮蓝闻言猛地红了眼眶,道:“有法子的,裴大人刺杀当夜神勇护主,朝中的都说大人前途无量,不少世家的老大人都将大人看作将来的金龟婿,大人以为若是魏王会不会喜欢你这一个良婿?”
裴思渡没有说话。
谢绮蓝镇定着又冲他磕了个头,“郡主不需要大人的情意,她只要一处栖身之所,大王这样喜欢大人,若是大人向他求亲,他不会不答应的。”
确实不会不答应。
曹衡不仅会答应,还会极为愉悦。
如此,无异于是又在他身边安插了个探子,而且曹瑾是个男人,还完全不必担心这个探子会在裴思渡的蛊惑之下反水。
简直一石二鸟。
可是曹瑾的死活又与他何干?
既然选择了身处朝堂漩涡之中,便要做好了被一个浪头扑死的打算,裴思渡而今的处境,独善其身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救人?
他缓缓蹲下身,道:“对不起谢大人,我救不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入朝这样多年,瞧得应当比我清楚。若是今日我求了大王,那无异于是将裴氏全族架在火上炙烤,我父亲方出险境,我不敢再赌了。”
“不是赌。”谢绮蓝忽而顿住了,伏在地上仰头看他,一字一句地道:“郡主说,若是裴大人不愿相帮,便告诉他,只有这样做才是顺魏王的意,裴氏才能安然无恙。”
裴思渡闻言神色有些微妙,道:“愿闻高见。”
谢绮蓝却垂下了头,道:“郡主说,她不必多言,裴大人自己能想得清楚。”
裴思渡嗤笑一声,笨拙地起了身,缓缓地往外走:“谢大人,郡主若是想跟我打哑谜,那还是算了,她若是真有本事就该……”
他话到一半骤然停住了。
不对。
曹瑾说的没错。
裴思渡眸中渐渐涌出杀机。
曹衡真是好手段。
-
裴思渡赶到王帐之时已经近于日暮。
曹瑾一身郡主的华服跪在暮色中,淡红的夕阳打在他侧脸上,像是给那张苍白的面染上了一层浅薄的朱砂,纯稚中带着一股勾人的美艳。
长时间地屈膝而跪叫他的伤又裂开了,膝下的白裙被鲜红染得湿透。裴思渡经过之时,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王帐。
掀帘而入,只见大公子正坐在其中陪魏王喝茶闲谈。裴思渡在帐前冲两人恭敬行了一礼,“下官裴思渡,见过大王、大公子。”
魏王抬了抬手,叫他起来,笑着问道:“望津都快闭门不出半个月了,今日怎么有心思来看一看孤啊?”
裴思渡在帐侧黄门的搀扶之下缓缓起了身,笑道:“臣今日是为了郡主远嫁女真之事来的。”
“臣以为,大王不能将郡主再松到女真去了。”
曹衡闻言一愣,渐渐收了脸上的笑,道:“望津何出此言?”
“臣以为,大周而今国富兵强,不必畏惧女真,更不用将我大周皇族送至女真以求边境安宁。”裴思渡躬身道:“我大周泱泱大国,何惧那不毛之地的区区蛮人?更何况,大王只有这么一个独女,辗转数月方才归魏,而今天人之乐尚未享尽,便又要远送女真,臣瞧着,当真是痛心疾首。”
“痛心疾首?”曹衡从王座上起了身,道:“裴思渡,你是痛心疾首还是在挑拨大周与女真的关系?”
裴思渡不敢说话。
曹衡缓缓踱步到他跟前,仔细看了他一阵,道:“是曹瑾求你来给她说情?”
“她说她不想去和亲。孤也知道,一个女儿家,远嫁北疆,要受莫大的苦楚,孤儿子太多,也就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也舍不得,但是女真使臣不远万里前来,想要的便只有她,你说,孤如何能不给?”
曹衡看上去颇有些无可奈何,他深遂的眼中都是痛惜:“你说,望津,孤该如何是好?”
他凑得太近了,每一分久居高位的威压都成了锋锐的刀剑,一寸寸往裴思渡的皮肉中扎。裴思渡小心翼翼地盯住了曹衡的眼,漆黑的眸中,畏惧、崇拜、臣服一齐涌出,他喉头轻轻地滑动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试探般问道:“大王就没想过封狼居胥么?”
“大胆!”
魏王骤然一声怒吼。
多年征战沙场的气势排山倒海地向裴思渡冲来。
裴思渡猛地一哆嗦,在他脚边就跪下了。他的额头轻轻贴上曹衡鞋尖,闷声道:“大王。大王文治武功,乃是当世英才,在臣看来,您便是这一个封狼居胥的人,郡主不能嫁,魏国不必委屈求和,大王是这世间最锋利的矛,大周便是您坚实的后盾。”
“臣请求,将郡主留下吧,朝中能与女真一战的良将大有人在,大王实在是不必以和亲来交换安宁。”
“年前郡主好不容易以身犯险,刺杀了女真的完颜阿索纳。如此冒险,全身而退已是奢求,大王怎忍心将她再送回女真,这无异于是羊入狼口啊大王!”
账中一片阒寂,半晌他才听见曹衡居高临下地问道:“此事你是听何人说的?”
裴思渡屏息凝神,他脊背微微地颤动着,厮哑地答道:“臣心中窃以为。”
曹衡蹲下,伸手将他的额头轻轻从地上扶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裴思渡,你是真胆大包天,在孤面前也敢造谣生事?”
裴思渡抿紧了唇,眼眶渐渐泛起了红,哑声求道:“大王,郡主她为大魏做了良多……”
“这世间最不该被放弃的便是她啊!”
裴思渡漆黑的眼中一点点涌出不忍,眼泪顺着眼角往外溢:“臣心许她已久,久见殿下受苦,心痛难耐,今日听闻大王要将殿下送入女真,才不顾礼法前来求情。”
魏王闻言一愣,像是没想到他半路会杀这一出,半晌,才开口道:“你今日来是?”
“臣今日来是为了向大王求娶郡主。”裴思渡耳尖憋得通红,他合了眼,满面都是泪:“还请大王成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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